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归雁记 作者:薜荔藤萝 文案 一个在黑暗中挣扎的刀者 一个似乎从光明里走来的人 他是在追求光明,还是追求比黑暗更深的黑暗? “我动心了。”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罗宛,应天长 ┃ 配角:薛飞翎,泷柳,玉环,颜骞宥 ┃ 其它:   ☆、楔子   楔子   时至黄昏,暮色四笼的荒郊上,慢慢的走来一人。   他走路走的专注,不时要停下步子,摸摸路上的黄土车辙,或检视一下道旁长草,脸上露出那种很严肃的深思表情,时而对自己嗯两声以表赞同。这样走了一会,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一个黑点。那人便加快步子,离得近了,见是一座野亭。   亭子受尽风吹雨打,隔老远就能看见顶陷了一半,看起来很是可怜。里面已有三人,或站或坐,都对他虎视眈眈。这人倒不在意,上前歪歪斜斜的一拱手,笑道:“这地方这么偏僻,大家在此相逢,真是有缘。在下崆峒门下颜骞宥,见过诸位。”   他自报了家门,众人目光就缓和一些,不似方才敌意深重,但还是没人理他。颜骞宥也不气馁,又道:“在下来此的目的嘛……嗯……应该与诸位相同。老实说,我心里有些慌乱,不知那应天长,是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但看到诸位在这里,一个个身怀绝艺,在下心里就踏实多了……”   他这句当然只是胡乱奉承,身怀绝艺什么纯属脑补,但见一个是身穿黑衣,面目阴骘的老者,一个是女子,天黑加上妆容极重,只能说从二十到五十均有可能,最后一个是身量高挑的刀者。两个男人站着,那女子靠着残破的栏杆坐着。颜骞宥说了这一大通话,自觉气氛已经温馨不少,再接再厉:“那……敢问诸位高姓大名?”   那女子先笑了,打量他一眼,娇滴滴的道:“妾身言九娘。”   颜骞宥应了一声,还在脑海里飞速搜寻储备资讯,倒是那老者先开口说:“九娘竟也来了。”   言九娘道:“倒也没抱多大指望,不过是正好在附近,听到了消息,说不得想凑个热闹……妾身一向福薄,这样的好事,哪能轻易的落在自个头上?”   老者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九娘忒谦了。能于此时,到此处,都不是简单人物。”这话一出,气氛登时尴尬,幸而他在眼看要冷场之前颇好心的道:“老夫岳高寒。”   颜骞宥道:“是岳前辈……”这岳高寒他倒听师父说起过,江湖上独来独往一个人,无甚来处,黑不黑白不白,然武功极高且下手狠辣,平生最显著事迹乃是一人独对昔年驰名川贵的十二云鹰,杀了十一人,只剩一人断手断脚的侥幸逃生。想到这里,头皮有些发麻,忙转向最后剩下的那人问道:“那这位是……”   刀客缓缓将手从刀柄之上移开,道:“罗宛。”   这名字很秀气,不知道的人说不定会以为是谁家姑娘的芳名。   然而在场的另外三人,几乎立刻背上起了一层寒意。   这并非说这刀客是一个魔鬼一般的人物。正相反,七年前落雁刀是以温厚仁雅出名的。   他的刀极美丽,美丽到沉鱼落雁的地步。凡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一个最君子的君子。慷慨又仗义,对朋友两肋插刀,对来求助的落魄之人从不吝啬。他诗书通晓,才华横溢,跟他兰心蕙质的妻子可说是天作之合。他祖上颇有些产业,夫妻二人住在乡间一处别馆。儿子满月之时,来吃酒的武林人士坐满了一整条街。   罗宛的儿子三岁时,六合门的少门主长乐公子曾有一日途经别馆。罗宛与他一见如故,两人讲文论武,谈至深夜,将家里的酒饮尽了,还不尽兴。妻子僮仆俱已睡去,罗宛一时兴起,亲自提灯至十里外沽酒,当他回来时,只见尸横遍地,妻子衣衫不全,死状极惨。三日后,罗宛提刀杀上六合门,从护院武师到门中弟子,见人便杀,长乐公子在他手下不过三招,当场身首分离,罗宛自己也身中数刀,却状似癫狂,杀不能止,正杀的昏天暗地之时,突听得一个声音说:“你还未杀够么?”   此时罗宛眼中看去,只是一片血红。血红中模模糊糊一个人影,挡在六合门主之前。罗宛提刀欲砍,却发觉对方浑身上下,竟无一丝破绽。   那人又道:“我接你三刀,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可敢一试么?”   这桩在江湖上无人不晓的旧事,如今不约而同浮现在三人心头,却带着格外可怕的意义。   不止是因为故事中癫狂的主角如今就在眼前。罗宛仍旧是罗宛,纵使遭逢如此变故之后的落雁刀,已全不能和七年前那个温文的君子混为一谈。更是因为故事中另一个重要人物,接下了罗宛三刀且毫发无损,事后与罗宛成了莫逆之交的应天长。   这身份迥异的三人集聚在这暮色中的野亭,只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杀应天长。   ☆、章一 宾主至   岳高寒道:“自从前日得了应天长在句容城中的消息,附近的江湖人士便大批向此涌来,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挖出。虽然据传闻他身受重伤,走不多远,也有不少人往西南方向追踪。这是人之常情,应天长纵然脱逃,必然是要朝润州薛家的反方向跑的越远越好。”   罗宛道:“但这里却是通往润州的唯一一条路。”   他的手又放在刀柄上,仿佛长在那上面一样,然而并无压迫感,也无杀气,只有一种冰冷的木然之感。   颜骞宥不自觉退了一步,三人中只有他做了这么大动作,固然很没面子,但本能告诉他不要得罪这人。   言九娘拊掌道:“那看来我们几个所想相同了。”不等附和,便又笑道:“若是一般人,那自然越远越好。但应天长并非普通人物。或许连薛家也不曾想到,重金通缉的犯人会来自投罗网。”   罗宛道:“他会来的。”   此言一出,其他三个人都莫名松一口气。虽然他三人凭着过人智慧脱离了大部队,独辟蹊径到此处拦截应天长,但多少会有些疑惑,应天长是否真如猜测的一般丧心病狂。如今身为他挚友的罗宛也这样说,感觉自己受到肯定。   当然,肯定之余是更大的麻烦。岳高寒试探道:“阁下对应天长脾性果然了若指掌。”   罗宛道:“不至于不如你们。”   三人心下都是一凉。岳高寒嘿嘿了一声道;“看来阁下与我们虽然同路,却不同道了。”   罗宛并不说话,只是漠然的看着他。言九娘笑着,袖间似有光芒一闪。颜骞宥却抢上一步道:“虽然罗大侠这么说,我看那应天长也不一定会来。”他苦笑道:“说不定我们都是白等。”   气氛重又归于沉闷,三人心下都是暗暗叫苦。罗宛与应天长既是至交,自然是来此救人的。则想要杀了应天长,非先杀了罗宛不可,但落雁刀成名已久,而且看起来精神抖擞,谁敢轻举妄动?纵使三人合力杀了罗宛,难保没有什么损伤,就退一万步讲,顺利杀了罗宛和应天长,三人还要面临最为难堪的分赃阶段,那最后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此地,还是很可商榷的事。   三人里显见颜骞宥最年轻,根基最浅,岳高寒和言九娘都盘算着一旦除去应天长,就顺手送这崆峒的小弟子上路。至于彼此,都是棘手人物,恐怕不好应对,万不得已时也只得学会分享。但此时罗宛超越一切成为首要麻烦。见罗宛背对众人,只是望着亭外霞光中荒烟蔓草,岳高寒一咬牙,向言九娘使了个颜色,掌中暗暗蓄劲。   突然听颜骞宥惊呼道:“来了!”   众人马上停止一切动作,一齐朝句容城的方向翘首盼望。果见荒烟蔓草中,一个身影步伐轻快地走来。大概是心情很好,像罗宛、岳高寒这样的高手,从十丈开外还能听到他在哼歌。   转眼之间那人到了亭外,虽然他看起来很想就这样走过去,亭中的人也没有任何动作,该站着还是站着,该坐着还是坐着;但直觉告诉他,如果真这样走过去,恐怕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于是他只好咳嗽一声,朝亭子里的人扬声说道:“诸位晚上好?”   岳高寒道:“有事想请教阁下。”   那人道:“我晓得,我晓得。诸位在这里,是想等应天长从此经过罢?那大可不必等了。应天长已经死了。”   岳高寒道:“哦?是如何死的?”   那人道:“自然是我杀的。”   对话刚刚开始,却没能继续下去。   因为罗宛已经出刀。相比其他人“什么?”“怎么回事?”“你详细说,说清楚”一类合情合理的反应,罗宛唯一的动作就是出刀。   刀光连闪。那人怪叫一声,身子奇异的向后折去。他柔软得像是没有骨头。因此他避开了第一刀,以及第二刀。但他的好运到此为止了,第三刀劈中了他的肩胛。   一直到中了第七刀时,那人才来得及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因为大腿中刀,他已无力站起,罗宛提着他胸口将他拎了起来。这人看起来就像一团被血浸透的破布。   颜骞宥颤声道:“罗大侠,这是……”   罗宛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他提了一个很古怪的问题,他简单的说:“报仇。”   应天长既然被此人所杀,罗宛自然要杀此人为挚友报仇,这逻辑听起来无懈可击,但颜骞宥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正踌躇之时,又听罗宛道:“多此一举。”   那人头发披散,满脸血污,面目狰狞,积攒起一点气力,嘶声道:“怎么?”   “你这样的本事,根本杀不了应天长。”罗宛摇头。可能是断定对方在说谎,挚友没有遭到这厮口中的厄运,心情骤然愉快,整个人突然又好说话起来,周身几乎遗露出一丝暌违已久的温文的习气。   那人开始剧烈的咳嗽,由于仰着面,血堵住了他的喉管,罗宛改为提着他的后领。他身量很高,所以还算容易。   “信不信由你……”那人呛出一口血,挣扎着说。“但你若杀了我……你就……永远不可能知道…………应天长尸体的下落…………”   罗宛没有做任何答复。他拎着那人,朝句容方向走去。本来天也已经很黑,于是几乎在众人意识到这个举动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消失了。   言九娘突然叹了口气,幽幽的说:“幸好刚才没有对他出手。”   ☆、章二 华筵开   他睁开眼第一件事,是面部感受到了□□的空气。   他几乎为此就要当场跳起来。但立刻反应过来之前发生的事情,于是又驱散了这股冲动。这一刹那身体也忠实的告诉他,挪动一下手指头都是难的。于是他完全放弃,也不出声,静静的用眼睛观察。适应黑暗之后,他甚至能分辨出床帐上粗糙的花纹。   忽然间视野内散入一抹柔和的余光,罗宛点着了桌上的灯,随后向床边走来,用一种深不可测的目光看着他。他迎着那目光对视了三四秒,感觉对方有种岿然不动的气势,于是痛快的移开表示投降。   “多谢。”   “我砍了你十三刀,你现在对我说多谢。”   “那又如何?没有你这十三刀,我连这句多谢也不能对你讲。”   应天长说着,觉得自己比起刚才恢复了一些力气。罗宛的刀避开了他所有经脉,所以除了大失血导致的虚弱,不会产生什么后遗症。罗宛扶他坐起来。   “现在是寅时了?”他看着窗外稀薄的晨曦问。   “寅时三刻。”罗宛说,将杯子送到他口边,另一只手轻轻托住他脖颈,帮助他饮了些水。“天亮之前我们必须出发。”   “走哪条道?”   “按你的法子,从金陵渡江,一路北上直到洛阳。”   “那不到你家了?”   “你不乐意?”   “哪能。”应天长苦笑。他也是怕连累罗宛,但对方既然主动提出了,推辞又矫情。“总之渡江后再做打算。那什么,我的面具——”   “不能使了,扔了。”   “那是我最后一张。”应天长痛苦的说。   “我雇了车。”   “薛家的女婿就是这句容县令,他有本事拦住每一辆出城的车掀帘子看里头是谁。”应天长□□了一声,感觉这几刀还是有很大效果;他脏腑寒冷,皮肤却热得像火烧一样。“我不能思考了。”   “至少还有一个办法。”罗宛沉着的说。他吹熄了灯烛。些微晨光挣扎一下,立刻就被浓重的黑暗淹没,他们仍像在半夜里说话。   “看在我们的友谊份上,请不要说出来。”   “尺寸。”   “让我死在这里吧……”   应天长话说到一半,突然惊讶的停下了。因为他意识到罗宛在笑。他既不能看到罗宛的表情,也不能听到罗宛的声音,然而却知道对方在笑。如果指出这件事,必然被当场否认,其实他自己弄错的可能性也很大,但他自然是宁愿这样弄错的。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乘坐的马车驶向城门。守门的官兵例行公事的拦了一下,指着城门上贴的通缉的画像,问车里是什么人。   “家眷。”罗宛掀开帘子,冷静的回答。他一般能令人产生一种尽快结束话题的意愿,那兵士目光越过他,看见车厢里另外一个蜷缩的影子,就草草的点一下头,示意他们可以过去,并跟同伴说:“我听说那应天长已给人砍死了。”   “那这通缉令大概午时就可以撤了罢?”同伴答道。   马车继续向前驶去,应天长一动不动。他的脸被面纱遮着。   “此事过后我可以向你赔罪。”罗宛低声说。   “你为什么要向我赔罪?”   罗宛看了他一眼。应天长恨不得在脸上戴个锅盖。   “真没有很难看。”他安慰。   “谢谢。”应天长闷闷不乐的回答。   他穿了一身临时搞到的衣裳,头发用簪子简单的盘着,衣裳尺寸偏大有点像布袋罩在身上,眉目也未加修饰,但他本来生的秀致,加上举手投足有气无力,半隐半现之下,很难令人起疑。他努力让自己忘掉此事,为此压抑自己的本性,一路上几乎不曾开口,倒是罗宛问道:“薛家是否会相信你真死了?”   “难。”应天长睁开眼笑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虽然你演技逼真,细细一想,还是可疑。既然宣称杀了我的人最后落在你手里,他们也极可能会来找你,问我尸体的下落。”   “则那时我不等问话,先杀几人,声称为你报仇,是否他们就能信了?”   “不可如此。”应天长蓦地提高声音。   罗宛知他最不赞成自己滥杀,也不以为意,只说:“我少在江浙一带露脸,他们想找我也难。只怕万一找到,却见你跟我在一处。”   “正是。虽然我挨了这几刀,危险性并没有减少多少。”应天长苦笑。“我们还是分头行动为宜。”   “现下不成。”罗宛沉声说。应天长神昏力倦,靠在他肩上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马车按了两人的嘱咐,拣小路走得飞快,次日傍晚已到金陵渡口。罗宛扶着应天长下车,因为伤势未愈,移动很慢,旁人看起来娉娉婷婷,正中下怀。应天长虽然不开口,罗宛办事倒也利索,何况不差钱,三言两语讲定船只,就近采买了些所需之物,匆匆上船。   夜晚无风,船只缓缓划过江面。罗宛孤身一人过江,奔波了这数日,想起之前提心吊胆,有如梦寐,此刻坐在船头,抬头见月朗星稀,心中一宽,在船舷上击了数下,饮了一大口酒。   忽然听人笑道:“好友兴致颇佳。”   罗宛回头,见应天长摇摇晃晃的走来,装束已经换过,着一件青衫,用布带草草束着头发,整个人显得憔悴,但却很有精神,皱眉道:“你这样迫不及待,下船时要把舟子吓死。”   应天长已在他旁边坐下,笑道:“那有那容易就吓死?”拿过酒坛来正要饮,又被罗宛劈手夺走,不满道:“我刚服药,酒助药力行散,我是半个医生,比你懂得。”   罗宛不管他胡言乱语。“你的伤?”   应天长伸展手脚。“已好了。”   “非是外伤。句容城外见你,那时已经动了根骨。”   “你说那个么……”应天长也爽快。“那不是一时半刻。看运气。”   “是薛白雁?”   “老前辈内力深厚,名不虚传。”   罗宛冷笑一声,表示不赞同。“怕是你心里对他有愧,硬生生受了七分,否则何至于此。”   “你肯如此高看我,我是很欢喜的。”应天长趁他出神,将酒坛偷偷又拿过去,罗宛也不阻拦。“倒是你俩人,我心里说此生最好别遇上,他以白雁为名,你却以落雁为号,听起来就像找事的。”   “随他去,我并不惧他。”   应天长摇头:“我只是担心你。”   罗宛微哂:“一个差点丢了半条命的人,担心我?”   “就像你说这话时一样。”应天长忧虑的看着他。“这次见着你,偶尔觉得哪里不对。你没发生什么事罢?”   “难得天底下竟有你不清楚的事!”   “你又拿我取笑了。我只不过——”   “——回舱里去!”   罗宛低吼道。只是一瞬,应天长突然不见了。数支箭嗖嗖破空而来,却因后力不继落在脚边的甲板上。   罗宛站起来。月光下,两艘船正从后面一左一右快速的接近他们。摇曳的船影像水面下巨大的鱼类。离北岸尚有数十丈,对方却已经靠了过来,终于摇晃着挤在一起。左边船首站着一人,劲装佩箭,英姿勃发,朗声道:“在下薛飞翎,阁下便是落雁刀罗宛么?”   罗宛并不答话,颀长身影立在船头,如同石刻木雕一般。无论哪一边的人欲上船来,都不能越过他的视线。   薛飞翎并不轻举妄动,又问:“敢问罗大侠的家眷可在?”   罗宛眯起了眼,冷冷注视着他。薛飞翎笑道:“堂堂公子昭瑶,为逃得一条残命竟甘作妇人打扮,就算我薛家饶你不死,又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狭小船舱里,应天长叹道:“我一世英名!”便对那吓得缩成一团的舟子说:“这位船家大哥,想必水性比我好得多了。剩下约莫有十四五丈,能自己游到对岸去么?”   那舟子听得外面喧哗,瑟瑟发抖,不住点头。应天长塞给他一片金叶子,说:“实在对不住。”舟子起身,往船尾爬去。船底响动越来越大,应天长又叹道:“怎么凿这半天还没凿穿,说不得还得我来帮把手。”便一掌拍落。内外交催之下,那船终于经受不住,哗啦一声破了大洞,江水涌入,船身慢慢倾斜,船头朝上翘去。   薛飞翎狞笑道:“落雁刀今日真要陪着那应天长同葬在江鱼之腹?”   罗宛道:“我今日便先落了你这只雏雁。”   薛飞翎的眼睛发着亮。   落雁刀的传说,对于薛家可能确实有着特别的意义;落雁刀的神话,是无论哪个少年人都想挑战的。   薛家以剑闻名江湖,这位薛家的二公子却钟情于刀。在他眼里,刀有一种剑难以企及的踏实感。沉着,狠辣,起手无悔。   薛白雁特地请自己的结义兄弟,成名已久的奔雷刀于侠贲来指点这个儿子刀法。是以他虽身为薛家的子弟,武功却更偏向奔雷刀的大开大阖。   他拔出了自己的刀。相碰的船头颤颤巍巍,他的双足却像磐石一样稳定。   已经一半浸在水里的船舱中突然冲出一个人影。   那几乎是一道青色的残像,近乎月光下产生的幻觉。当然,两边船上蓄势待发的人即使是幻觉也不可能放过,刹那间十数个身影朝濒临沉没的船上跃去。这新增的重量立刻将船整个压垮。但他们并不在乎,显然这些人落入水中的话都是可以生还的。   但如果落水的时候已经死了呢……   薛飞翎看到了罗宛的刀是如何划过这些人的咽喉。   罗宛的动作很清晰,甚至可以说并不迅速,然而当罗宛的刀指向他的咽喉的时候,他发觉自己除了后退,不可能做出其他的应对。他退得很快,罗宛的刀却追来得更快。他发现罗宛的刀比他自己的刀要长一些。   他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把将来的死亡拒之门外。但他即使看不见,也能听到:罗宛的刀停住了。几乎已变成红色的瞳仁吃惊的,带着怒意的看着拉住他手肘的应天长。   “不可再结仇。”应天长斩钉截铁的说。“我们快走。”   罗宛沉默了一瞬。江面上漂着散碎的浮木,分布的如此均匀,仿佛一条通向对岸的道路一般。   那就是一条道路。罗宛突然反手握住应天长的手臂,朝前一跃。二人踏上了第一片浮木,借力再起。   “你动心了。”应天长轻声说。过于惊讶,他脑海几乎一片空白。   背后是嘈杂的箭声。罗宛将他往怀里一带,随后原本顺畅的身形一滞。他们重重坠在第四片浮木上,几乎就此跌落。但他们还是踉踉跄跄的冲到了对岸。罗宛右肩后中了一支箭,但他们都无暇顾及,拔足狂奔。   月光照在江边的苇丛上,如同漂浮的积雪。身后并没人追来,很可能根本没有追上岸,象征性的放了一阵箭后就直接打道回府。但保险起见,他们奔了足有半个时辰,远远离开停泊船只的码头和零落的住户。   “可以了。”应天长说这话时,他们已经停了下来。罗宛抽出刀,向背后挥去。应天长向他摆手,弯腰咳嗽了一会,随后直起身。   “给我。”他说。   罗宛将手中的刀递给他。应天长绕到他背后,一刀削断箭杆,割裂附近的布帛,随后三下五除二将箭头剜出。那箭强弩之末,入的不深,刀是好刀,他动作又极其利落,不大会血便止了。   他把刀还给罗宛,罗宛却盯着他衣服上面积逐渐扩大的污渍。应天长又摆摆手,不知为何,他很怕罗宛现在说话,虽然罗宛本来也不大说话。   “给我一刻钟。”应天长说。   他坐下闭目调息,努力平复一口在喉咙翻涌的血。过一刻钟后睁开眼,罗宛仍旧以完全不变的姿势站在原处,平静的看着他。   “过来。”他说。“我背着你。”   “如果你不是伤在背上,我会的。”应天长生硬的说。   他们又走了多半个时辰,才找到可以投宿的人家。毕竟两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其中一个还带着刀,无论应天长说话多么和气,举止多么文雅,看起来决非善类。最后是一对年逾古稀的老夫妇开门接纳了他们。“我们的独子上个月在江中出事了。我们已经活到这个年纪,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们被安置在失事的青年生前居住的北屋。屋子虽然简陋,陈设都很整洁,床尤其大,这可怜的青年生前还没娶到媳妇。烧热水重新清理伤口之后,应天长就在里侧躺下。罗宛却向屋外走去。   “你去哪里?”   “练刀。”   “这时候练刀?”   “每日都练刀。”   “好,无论什么都时候不忘记基本功的训练,正是这样方能立于不败之地。”应天长大力夸赞。他实在是精疲力竭,不等罗宛走出屋子三步远,就睡着了。      ☆、章三 秋山月   无论何时,刀都在手边。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练完刀,就把它交给妻子保管。妻子是个不懂武功的女人,却很喜欢他这刀,时常用丝绢擦拭的一尘不染,放在同样一尘不染的刀架上。   “这刀名字也好听,也很和气。”她说。   “刀哪里有和气的?”他取笑她。   事后证明他说得完全不错,然而这只能让他感到一种深重的悲哀。   整整三十日,他从未离开自己的刀。甫一恢复知觉,他便紧握右手。刀还在那里,刀没有离开他。掌心满是胶着湿冷的汗液。   一个青年站在三步之外,正微笑的注视自己的右手。他完全没有往前走的意思。   “真是把好刀。”他说。“我能看看你的刀吗?”   多年养成的习惯在寅卯之交准时唤醒了他。罗宛至少有两个习惯,一个早起,一个练刀。当然也不排除特殊情况,比如昨日他和应天长在马车上颠簸,就不能练刀。   他无声躺着。窗纸透进一种混合了水色的,乳白的晨光。奔腾不息的江水那种湍急而单调的声响足以令人沉迷。   罗宛转过头,看着身侧的友人。应天长睡着的面容非常安静,几乎没有呼吸。他看了一会,一无所得,于是披衣起身。那对老夫妇也起床了,正在烧火做饭。看到他,很热情的表示也做了他们两人的份。   罗宛道了谢,朝江边走去。走了很远,也只是烟波浩渺,漫漫芦花。他折身回去小屋,隔着窗户看见应天长已起来了,正弯下腰穿鞋子,见他进来,抬头说:“好友。”   他脸色还苍白,凌乱的黑发散落在颈边,但神气很宁定,让罗宛恍然觉得昨夜的兵荒马乱都不很真实,包括一些细节,他这时候想起来,比如漂浮在江中垫脚的船板,应该是应天长吩咐船家逃走时顺手安置的;这时候都显得很不重要。应天长见他不答话,也不在意,说:“我向老人家打听了,这里离瓜洲不过数里之遥,我们中午之前必能赶到。”   “你想在瓜洲暂留数日?”   “我在瓜洲有一老友,我们可以叨扰他。你身上有伤——”   “我的伤无碍。”罗宛打断他。   “我的伤有碍。”应天长说,没给他继续的机会。“我们吃过饭就走吧。”   二人用过早饭,辞别了老夫妇,朝瓜洲城而去。一路上应天长都不说话;平时一向是他在说话,罗宛虽然不大应答,总是听着,所以这时候他不开口了,气氛就有些不动声色的尴尬。应天长仿佛在思考什么,神情格外凝重,罗宛转过头看他侧脸,应天长猛然接触到他目光,竟是下意识往旁一避。   罗宛愣了一愣,觉得有些恼怒,自己千里迢迢过来出生入死,不是为了看应天长这时候阴阳怪气的。但也不开口,只是默默走着。应天长似是终于察觉有些不对,勉强笑道:“算来七八年没见,也不知我那老友是否还在瓜洲城。不过俗话说了,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   “你那朋友?”   “是个和尚。”   两人入了瓜洲,这是个古朴清丽的小城。应天长用淮语向当地人打听问路,罗宛只听得懂十之三四。问完了,回头告诉他:“秋山寺还在原处,只是时日久远,有些忘记怎么走,方才问清楚了。”   秋山寺藏在一条小巷深处,并没依山靠水,只寺前种了几棵枫树,虽然离闹市不远,倒像是化外的清净之地。门掩了半边,能看到有个小和尚在扫院子。应天长隔着门道:“这位小师父,不知涸泽大师可在?”   那小和尚抬起头道:“师父不在。”   应天长道:“钓鱼去了?”   小和尚道:“咦,你怎知道师父爱钓鱼,看来是师父的好朋友。你们二位进来等他吧。”   应天长道一声谢,二人跟着小和尚进了客室。干净是干净,近乎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矮几,墙上挂着草帽、蓑衣等渔翁装备。小和尚也不怕人,拿出两个蒲团拍打拍打让二人坐下,用袖子把桌面一抹,又麻溜的去提了一壶茶来,说:“这是师父出门前砌的顾渚紫笋,刚沏上就匆匆走了,我又不敢动,二位请用吧我也沾个光。”   应天长笑道:“多谢小师父。只是小师父忒也开朗,万一我并不是你师父的至交好友,甚或是初次上门,涸泽大师回来看见这样好茶款待了不速之客,岂不怪罪于你。”   小和尚道:“唉,喝都喝了,哪那么多计较!”就一气喝干了手里茶碗,吐吐舌头道:“不好喝。我看师父那么宝贝,以为是什么好东西,还不如我平时喝的柳叶子水。”见两人都饶有兴致看着他,有点脸红,说:“二位暂等,我还要出去扫地,这是我的功课,师父回来要查的。”一扭身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二人对坐,檐下日光清柔,院中传来宛转鸟鸣。罗宛这次南来,其余诸事都不在眼里心上,这时候对于耳熟能详的江南之美,却突然领略了一点出来。应天长犹自看着小和尚背影,笑吟吟的。“涸泽好友倒是好福分,收个这么伶俐的徒弟。”   “有其师必有其徒。”   罗宛声音仍旧平稳,应天长心下突然一凛,不动声色接下去。“说的你好似面还未见到,就已经对我这好友知根知底了。敢闻其详。”   “这孩子年纪还小,基本功却很扎实,名门正派的弟子也未必能与之相比。能应接,又颇洒脱,自然都是耳濡目染,为人师长的功劳了。”罗宛淡淡的说。“而且这位大师还钓鱼,钓鱼就罢,还宝号涸泽。”   应天长大笑。“你真是见微知著。”   罗宛摇头。“我看人一向不准。”   “唉,看来施主也觉得和尚作为出家人颇不相称,难怪今日一无所获,阿弥陀佛,汗流浃背。”   窗外由远及近,传来主人声音,两人都站起迎接。涸泽和尚约莫四十来岁,愁眉苦脸,头皮有一阵没刮,头发毛毛的长了半寸来长,露出脑门一块精致的斑秃。   罗宛欠身,说了句“不敢。”应天长刚要开口,涸泽和尚摇手说:“你先别说话,叫我猜一猜。和尚见识少,然而这位大侠,武功可算是不入流了。”   罗宛自有生以来没听过这种评价,虽然向来淡泊荣辱,由不得大吃一惊。应天长笑骂道:“和尚说话,没个分寸。”向罗宛道:“这和尚眼里习武之人,一到十八流,各有品级。他说不入流,那意思是鹤立鸡群,一般武者决不能相提并论的。”   涸泽和尚马上说:“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加上这刀,刀身细长,形如新月。再加上与应天长为伍,这答案很明显了——应天长你这闯祸精如今还能来活着见我,显然是落雁刀的功劳。”   “你这话就很对。”应天长深以为然。“不过这事你也听说了?”   “少来这套,你那点破事恐怕整个中原都听说了,再过两天都能传到塞外去了。”涸泽和尚表情越发愁闷。“虽然我老早就知道你别的不会,兴风作浪是一把好手,也没料到你有这胆量。你可知薛老头为了逮到你,天都能许下来。”   “好友这样淡泊名利,一定不放在心上。”   “我做了好几天的心理挣扎,刚刚下定决心,顺应天意,把你赶尽杀绝,这才向人出去打听你的行踪。”涸泽和尚不停的叹气。“谁知打听之下,情况复杂,有说你已经死无全尸的,有说昨夜还看见你在江边逃命的。结果你居然走到我这来,真是自投罗网。”   “大师收敛些,我旁边这位可是会当真的。”应天长一本正经。   “怎么着,抱头鼠窜了几天,现在有靠山了,讲话都大声啊?”涸泽和尚一瞪眼。“不过和尚见到你,实在也有些惭愧。再一想,薛老头纵然吹破天,能给人些甚么。无非是宝物美女,武功秘籍。学武之人稀罕他那三招两式,和尚的武功也未必输给他。倒是叫你欠我一个人情,说不定还能弄些更有趣的东西来报答。”   “那自然的。只是在那之前,要叨扰好友几天。”应天长一揖。“之后你要什么,我都想办法给你弄来,从纹秤大师的手卷残页到京师第一美女用过的夜壶。”   “应天长,你有病。”涸泽和尚中肯的说。   室内又只剩下二人,窗外日影已逐渐西斜。晚风带着竹叶的清苦气息,又掺进新鲜的油烟香味,那是涸泽和尚亲自下厨在做晚斋。   罗宛看着应天长静默的侧影。应天长似乎在与别人说话时候,还比较生动些,对那种夸张的装腔作势的表演气氛很乐在其中似的;人一走,就突然陷入静默。回忆有些模糊,罗宛竟不能分别出应天长是从一开始就这样,还是最近才变得如此。然而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房间里的气氛称不上舒适。多少是紧张的。   从今天一早隐隐出现的那种恼怒的情绪又浮动起来;罗宛甚至有丢下应天长一走了之的冲动,更有甚者,他想应天长此时也未必真的很需要他。应天长朝他转过脸来,微弱的笑了一下。罗宛默不作声的向窗外瞟了一眼。   “这个人能够信任?”   “我不知道。”   “你究竟在想什么?”罗宛有些忍无可忍的压低了声音。   “……我不知道。”   应天长用一种近乎于死心的语气说。房间仿佛一刹那间暗下来。过了一会,应天长走到他身边。“抱歉,好友。”   “你为什么要道歉?”   “为我说过的不妥当的话。”   罗宛皱眉看着他。“你一天下来要说很多话,每句话似乎都不怎么妥当。”   “是吗。”应天长松一口气一样笑了一下。“那是我多虑。你别放在心上。”   他说话时有种格外慵懒的感觉,微微垂着头,延伸至下颔的弧线显得极为温柔。恼怒的情绪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焦躁的冲动,罗宛几乎要着魔似的伸出手去。   他果真伸出了手,却只是放在应天长的肩上,微微用力。应天长扭头看他,那样子意外的很温顺,似乎在等他说什么。罗宛突然皱起眉。   “你没听到?”   “好友指什么?”   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却并非随之平静;隐隐火光由远及近。罗宛拔脚就要走,被应天长拉住。“你去哪里?”   “去厨房。”   “不用了。”应天长苦笑。“他不在那儿了。”   罗宛死死地盯着应天长。“他不可信。”   “你说的对。”应天长用一种类似于梦游的声音说道。他整个人看起来征征的,正当罗宛要给他一拳助其清醒的时候,突然回过神来,做了个深呼吸,整理了一下衣袂,便要踏出门去。   “我会护你周全。”罗宛在他耳际低声说。这话以前从没说过,想想都是一阵恶寒,然而今天的应天长太过反常,以致罗宛觉得有必要给他打气,虽然自己也不免被自己恶心了一下。   应天长楞了一下,摇头。“放心,我必不会连累好友。”   细密急促的脚步声已经到达院内,听声音来人竟有数十之众,且无一不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二人出来廊下,火光一拥而入,将整个院子照的明如白昼。   罗宛站在应天长身侧,手按刀柄,心下默数,院内来了三十七人,虽然两人都有伤在身,逃生几率仍然很大,然而事情绝非如此简单。涸泽和尚若真是敌非友,就算单对他一人罗宛也无十成把握,更何况还有一人正在院外。这三十七人虽目光炯炯,但都是一片沉默,对应天长期盼的目光毫无反应。应天长只好提高声音喊道:“薛前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他这几句套话说完,人群终于分开,缓缓走出一个老人,身形高大,须发怒张,一望即知十分难搞。他手中提着一把无鞘的剑。那剑狭长翠绿,微微发着光亮,如同美玉一般。   应天长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薛白雁开口,声音却极其沉稳。“你可知道这剑?”   应天长微微欠身。“是在下的剑。”   “是你的剑,为何如今在老夫手中?”   “在下无能。”   薛白雁冷笑了一声。“无能?我看你已经太有能耐。你要再有能耐些,只怕不光犬子,老夫也要死在这剑下。”   应天长汗流浃背,挤出几个字来:“前辈言重。”   薛白雁突然一扬手,将剑向他掷来。应天长只见一道寒光闪过,下意识接住,剑柄尚留着对方手上余温,他不能置信的看着手中长剑,似乎有些陌生。这一下连罗宛都惊愕的看着薛白雁,不知他究竟作何打算。   薛白雁厉声道:“你既不否认吾儿死于你剑下,就用你的剑,跟老夫决一死战!”   应天长道:“前辈且慢。令公子虽死于此剑,却非死于在下之手。”   薛白雁细细的看了他一会,冷笑道:“虽然也听说小辈里公子昭瑶最为爱惜性命,却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应天长毫不脸红,道:“前辈明鉴。”   薛白雁突然重重一顿足,方圆一丈内砖石尽裂,两人虽站在檐下,犹觉震动自脚底传来,一股刚烈气劲,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两人暗暗心惊,各自运动内功以抗,与此同时,那三十七人竟都向院外退去,刹那之间,退的干干净净,如同从没来过一般,院内只余薛白雁一人。薛白雁恨声道:“杀人的是你的剑,你却说不是你动的手,难道是吾儿自寻短见?!今日不把你碎尸万段,老夫誓不为人!”   应天长竟不否认这话,坦然道:“前辈若查看过令公子遗体,当知他有其苦衷。”   薛白雁道:“什么苦衷?!”   应天长道:“毒。”   薛白雁脸色突然变得极为瘆人。   应天长道:“令公子虽看来是死于我的剑下,真正致命的原因却是毒。我见到他时,他的性命不过三日。他之所以指名要我去,就是为了这毒。”   薛白雁道:“你能解这毒?”   应天长道:“不能。公子也并非为了让我解毒。据他的说法,这是他与某人的约定,愿赌服输。然而此事,他希望我能查清。”   薛白雁冷冷道:“犬子竟如此信任一个萍水相逢的你,倒真让老夫震惊了。”   应天长道:“晚辈自知无能,不敢担此重任,是以当场婉拒。但令公子显然要比晚辈所想坚决的多。”他暗示性的看了看手中的剑。   薛白雁道:“天下皆知我必除你而后快,你要求生,唯有指望我相信这个故事。”   应天长躬身,又道:“前辈明鉴。”   薛白雁道:“关于那人,你知道多少?”   应天长道:“金环银环,不及玉环。”   薛白雁久久不语。应天长话都说出,也是轻松,转头去看罗宛,却是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看不见表情,唯有呼吸之声,清晰可闻。   良久,薛白雁沉声道:“纵使你方才的话,或许并非全是谎言,然老夫就这样放过你,岂不是愚不可及。”   应天长道:“这是简单之事,前辈自然有办法。”   薛白雁眯起眼,从袖中掏出一个盒子,往前一推。应天长伸手接住,并不打开,只是仍旧以百分之一百二的诚挚目光注视着对方。   薛白雁道:“吃下去。”   应天长更不犹疑,将盒盖一掀。罗宛突然心中一沉,伸手欲阻,应天长动作快如闪电,一张口一仰头,罗宛竟未看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不知是否因为吃药不喝水太干,应天长随即呛咳起来,开始只是轻咳,越来越厉害,一只手按着胸口,另一只手捂住口唇,罗宛自余光瞟到他手心窝下一泓暗色。   待咳嗽渐止,应天长笑道:“前辈所赐仙丹,果然非同凡响。”   他笑声轻快,好像事情已经圆满解决。薛白雁悠悠道:“这药可治愈你体内掌伤,甚至可暂时助你功力再上一层,然而三个月内如无解药,则你必全身血脉破裂而死。”   应天长道:“理所应当。”   薛白雁道:“那就请尽力而为。”他眼中显出一种颇残酷的笑意,道:“但也不必过于勉强。纵然没有结果,能有公子昭瑶赔命,犬子九泉之下,想必也能瞑目了。”   罗宛凝神听了一会动静,道:“人已去尽了。”   应天长道:“不然。还有一位。”   罗宛刚欲说话,院中蹿出一道黑影,原来是那小和尚。小和尚也不待他们问话,自顾自的就说道:“两位真是好气魄!我在柴房里,吓得牙齿一直打颤,说起来真见笑。他们拿的那明晃晃的,都是真刀真枪呐,要是真打起来,啧啧,房子也要给掀了的,两位还这样谈笑风生,果然是高人高人高高人,我佩服的了不得,也不知道哪天才能像你们这样?”   应天长笑道:“可别,其实我怕的要死,怕的都走不动路。不知令师可还在么?”   他问的极是随意,小和尚仿佛不知自己要说的事情多么严重一般,一拍脑袋道:“啊呀,差点忘了。师父告诉我,饭菜在炉边,他已经先行离去,就不向两位告别了。他有句话要我捎给你。”   应天长道:“大师真是脚底生风。他说什么?”   小和尚道:“他说,既然这次没能成功给你添堵,也就不能不识相的留在这了。他要外出云游,房子随便二位住,住多久都行,还留下我服侍你二位。啊,二位有没有什么吩咐的?”   应天长道:“好,那就劳烦小师父烧点洗澡水。今夜已经无事,你就自行休息去,不必在意我们。”   小和尚答应一声,欢快的跑了开去,应天长长出一口气,道:“这回应该是真走了。”   他说完这句话,仿佛紧绷的线突然松弛下来,身子有点摇摇欲坠。之前被忽视的虫鸣一瞬间大起来,几乎嘈杂刺耳。罗宛突然道:“你之前说你说错了话。”   应天长道:“你也说我一天说太多话。哪句?”   罗宛道:“你说我动心了。”   应天长张了张口。许是之前确实说了太多,喉舌干涸,他没能顺利的发出声来,只是有些疑惑的看着罗宛,思维停滞了一般。……他怎可能停止思维?就算脑袋不转,直觉也会帮他思考。他知道结果了,仿佛放在他面前的书卷,只是还没有读。   罗宛道:“你没有说错。”   “什么时候?”应天长终于道,口中满是鲜血腐败而腥甜的味道。   “就在刚才。”罗宛道。“你吞下药的时候。   ☆、章四 玲珑心   微弱的月光透过树梢,斑驳的散落在青石砖上。秋山寺已沉睡,小巷已沉睡,整座瓜洲城已沉睡。罗宛的眼睛太亮,那是一种令人胆寒的光辉。应天长想起他们初见的时候,浑身鲜血的落雁刀,是否也是这样的眼睛?太混乱,太模糊,他无法确认了。应天长摇摇头。   “你今天是存心不让我睡了。”   “我无此意。”罗宛平静的辩解。“既然知道,就说出来,仅此而已。”   “你我今天都太累。”应天长说着,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也许明天一觉醒来,发现薛白雁未追来,我也未中毒,那岂不太好了。”   “你也觉得我是在做梦吗?”罗宛声音里隐隐带了怒意。   “我并未……”应天长说到一半,又摇了摇头,“不行,我要站着睡着了。有任何事情,明日再议可否?好友。”   最后这句声调哀戚,近似恳求,却不容拒绝。罗宛看他身影消失在廊下,手机械的去摸刀柄。如影随形的落雁刀浑身冰冷,很不近人情的模样。他简直有了一丝久违的退缩之心,久违的一种温热的蠕动的疼痛。   “我以前不会这样。……”他想。   他想要应天长做出怎样的答复?连他自己还没弄清楚他对此事的态度,他感受到,说出来,仿佛这样做,那东西就不会在自己身上停留,就可以立刻摆脱似的。然而这显然是个错觉;事情才刚刚开始。现在他首要应该思考的跟应天长差不多:怎么保证这晚的睡眠质量。   这个问题解决的意外容易,一觉醒来天光大亮,以至于罗宛怀疑昨天睡前草草用的晚饭是否含什么特别成分,后悔起来明知是那和尚做的,怎么就敢心无旁骛的吃了。然而他经脉通畅,四肢有力。肩胛的伤口在作痒,那是顺利愈合的征兆。   罗宛往后院练了数刻刀,回到禅堂里来。应天长正面对着佛像站着,看背影是若有所思,听见他进来,回头一笑,气色很好,想要打招呼,却被罗宛打断。   “你不是在做梦。”   几乎是瞬间,应天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像是被揭下来一样。那后面的表情有一刹那的空白,还没来得及画上。罗宛却并未在这话题上停留。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自然是去临安。”   “去找那个玉环?”   “金环银环,不及玉环。玉环纤纤手,唐门不敢言。这歌谣你听过未?一人之力,能与整个唐门齐名,虽然这其中必定有所夸大,也看出此人之可怕。”   “和薛飞鹖有赌约的就是她?”   “不是的。”应天长摇头。“据薛飞鹖自己所言,是他二十日前行经庐州时,在酒肆偶逢一乞儿。乞儿蓬头垢面,跛了一足,然而既不讨钱,也不要饭,只是逢人便问“我有一个秘密,只卖五十两,你肯不肯买?”自然大家都把他当做疯子。薛大公子心生怜悯,就赏了五十两银给那乞儿。”   “谁知那乞儿拿到钱,竟手舞足蹈,喊着“秘密卖出了!我不必死了!”就跑了出去。薛飞翎正疑惑间,旁边桌上一个大汉竟走来说道:“朋友,你现在知道这秘密极其危险,会让你随时有身首分离之虞。你不如将他卖给我,我出一千两买这秘密。”   罗宛道:“这生意倒合算。”   “那可不,是我就做了。”应天长也赞同。“然薛大公子,着实一个实在人,他说:“我不曾听见什么秘密,怎样卖给你?”那大汉说:“这秘密虽然危险,确是十分珍贵,朋友不肯割爱也自然的。我出一万两如何?”薛飞鹖怒道:“我没有甚么秘密。”那大汉不依不饶,说:“十万两如何?”薛飞鹖已经认定那人存心挑衅,当时就出了刀。”   罗宛道:“见识过他弟弟的武功后,我觉得这举动不免过于自信。”   “好友嘴下留情。实际上薛飞鹖的武功的确远胜他弟弟,也是为何他父亲对他特别钟爱,如果不是这桩意外,又是长子,家业毫无疑问是由他继承的。”应天长杂七杂八扯些八卦。“江湖上能在三招之内杀他的人,现在没有。不是几乎,是完全没有。”   “十招呢?”   “那就要有了。不过这不是重点……薛飞鹖出了刀。对方却没有接,只是向后避开。他们并没有成功的打起这一场架。双方大概都并不真的想动手。但这样一来,谈话也无法继续进行下去。那大汉便说:看来朋友还是不舍。这也人之常情,我就跟朋友做赌,赌朋友必然回心转意。那时再来此地找我,我仍旧等着这秘密。”   “可想而知,薛飞鹖全没把这当回事。”   “若是你,你会当回事么?”应天长反问。“他在庐州慢悠悠拖磨了数日,办事兼游玩,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这样到他回家途中,走到江边,突然感觉心口一阵作痛。自那日起,他左肱之上出现了一道红色印痕。”   “然而我们这位粗枝大叶的薛大公子仍旧不知发生何事,只觉渐渐气血滞碍,难以运功,普通医药,都无疗效。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中了毒,也不肯惊动老爷子,只是悄悄延医诊治。薛家人脉何等广泛,然而遍寻名手,都不知这毒名号,甚至连是不是毒也不能确定。他请我去时,左右臂、乃至左右小腿上都已经出现红痕,我观他气色,知道命不过三日。”   “你知道我最是惜命,当然马上劝他,现在出发,快马加鞭还够赶到庐州,说不定还能遇上那人,老实认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必争一时之意气!但薛大公子却是硬气之极,说自己真知道那秘密就罢了,他明明一无所知,无可奉告,决不想再见到那人。他又问我可识得此毒?我老实告诉他,类似的症状见过一次,其时人据闻用毒之人名号玉环。然而这并无甚用,到临安也是远,何况玉环多年来行踪难觅,只是在临安出没过一阵,后又销声匿迹,还不如去找那下毒之人靠谱。”   “和薛大公子相谈不过半时辰,我好话说尽,虽然跟他无甚交情,毕竟不能看一个大活人慷慨赴死。然而薛大公子当真是铁骨铮铮,宁死不肯为一桩子虚乌有的秘密跟那人低头。我便说,既然在下帮不上忙,只好告辞。他却突然说道有事请托,虽说他甘心就死,却不愿死的不明不白,希望我能代他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将死之人,那请托着实动人,当然再动人我也要说,薛公子,你这有点不合适吧。你薛家名震江南,欲求何事而不能得,非要我一个外人插手?我坚辞不受,伺机欲退,薛公子竟突然夺下我的佩剑……然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罗宛道:“整个事件经过,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说。”   应天长道:“是的,如果可以,我并不想你知道这些。”   他话说的很坦白,罗宛有怒也无处可发,只问:“那何以现在教我知道?”   应天长道:“因为我有事情要拜托你。我们兵分两路,请你去一趟庐州,找到薛飞鹖所说的那个人。”   罗宛道:“薛飞鹖的话也许不能尽信。”   应天长微笑道:“我也很想知道那里是否真有一个秘密。”   罗宛道:“我只有一个问题。”   应天长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罗宛道:“你这种安排,是否跟我昨夜说的话有关?”   应天长道:“我做一个决定,都因为很多原因。”   罗宛道:“那么它也是原因之一了。”   应天长苦笑道:“其实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罗宛凝视他半晌:“你不饿吗?”   应天长道:“可是一边吃饭一边说太没有气氛了,我酝酿很久。”   罗宛觉得应天长颇可怜;比他自己还要可怜些。话说回来,他自己是并不可怜的。他应该能预料到将会给对方带来的困扰;那是否有故意的成分?应天长的反常确实让他不满,所以他用这种办法来略施薄惩?他是这样睚眦必报的人吗?   应天长道:“你可知我曾是败雪阁的人?”   罗宛道:“败雪阁三剑之一。”   应天长道:“七年前巢湖正邪一战,败雪阁元气大伤,三剑去其一,废其一。其后仅存的三剑之首周令梓闲游江湖,遇上初出茅庐的我,惊为天人,相见恨晚,我知道这样形容自己不大好,你就当是我遇到他的感受。他执意将我引荐给阁主,当下就补了三剑的缺。他信心满满,说与我一道,门派必能振兴。一年后,败雪阁覆亡。”   罗宛道:“这是你名动江湖的首战,我在认识你之前就曾耳闻。”   应天长摆摆手道:“是啊,以卧底一战成名,是不太常见。这不是重点。你不想知道周令梓的结局吗?”   罗宛道:“他也对你动心了吗?”   应天长整个人彻彻底底、完完全全、从头到尾的噎住了。过了一会,他说道:“好友,你怎么这么不好对付呢。”   罗宛完全不为所动。“回答我的问题。”   应天长突然激动起来。“我为什么要回答你?”他目光锐利地瞪着罗宛。“我他娘的怎会知道这种事情?你只要知道,他死了。被我杀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也有可能这样对我?”罗宛冷静的说,这是头一次他觉得自己完全看清应天长在想什么,那意图过于明显,简直让人无语。“当面称兄道弟,随时可能背后给我来一刀?我是值得你卧薪尝胆伺机而作五年多的魔头吗?还是我身上有你可以利用的东西?”   “所以说理论上不会的。”应天长也很快冷静下来,虽然罗宛知道那表面之后并非真正的稳定,应天长仍旧比平时有更多的动荡和更多的破绽,他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但不论周令梓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他待我一腔赤诚,可昭日月。这么一个人,被我杀了。”   “你不过是想警告我离你远些。”罗宛说,他并不失望,也不愤怒,看见应天长如此欲盖弥彰,南辕北辙的说话,引起的惊奇和好笑感把这些都盖过了。“应天长,昭瑶公子,让你说句我不愿意,我不能够,就那么难吗?”   应天长道:“是真的很难。”   罗宛道:“因为怜悯我?”   应天长苦笑道:“算我求你,我就是怕你说这样话……老实说,我更多是不知所措。你不要笑我,我没经历过这种事,我没法子明白的下决断。我既不曾爱过人,也不曾为人所爱。你需给我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   罗宛道:“你不必感到负担,我没指望得到什么。半月后,我会往临安与你汇合。我要如何找你?”   他主动转换话题,这让应天长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发觉到,罗宛对这件横亘的,突然冒出的烫手山芋一样的奇怪事情,不比他多多少底气。他们都不习惯,还有些尴尬,不能很自如的谈论它,当然如果可以,希望它能像这样凭空出现一样凭空消失掉,一点痕迹也不留。   应天长道:“你到了临安,往晴初楼去。你往庐州要当心,遇到任何情况,自保为先。若是二十日等不到你,我也要往庐州去了。”   罗宛道:“一个挨了十三刀的人……”   “我现在非常之好,可以立刻与你打架。”应天长反驳。“更何况薛白雁已将琅玕还我,我有剑傍身,如鱼得水,可说令人闻风丧胆,你不要小瞧。”   罗宛说:“当真?”   他向前走了几步,拉过应天长的右手,拇指浅浅的掐在腕脉之上。   应天长失笑道:“好友,你什么时候也通晓岐黄之术了。”   罗宛并未应答,只是将那只手举了起来,然后将嘴唇凑了上去。那是只清削明彻的手,生着薄厚不均的剑茧。他亲吻了应天长手腕与手掌连接的部分。   应天长的手有在禅堂里染上的檀香气味。罗宛放开他,握紧腰间的刀柄,向门口走去。      ☆、章五 雁唳   他巴不得此时离开应天长远些,从这一刻就开始期待下一次见面时情况能焕然一新。他觉得有些怅然若失,又有些如释重负。身边人声逐渐嘈杂起来,江浙一带方言,他一直要全神贯注才能听懂,这时候干脆放弃了,任它们婉转的飘过耳际,像不知名的歌声似的。再抬头的时候,赫然发现他竟已离开了城池,眼前是一片茫茫的沼泽。齐人高的菖蒲,翠绿的让人退避。他伸手拂过那些狭长的叶子,心里有些好笑。   “我以前,不是这样……”他想。   但他随即又想:“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可顾忌呢?”   罗宛抬头看着眼前的沼泽。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亦看不到道路,然而却没有后退。   他踏上了沼泽。菖蒲微微折腰,延出一片绿浪。他像是一片吹过这翠绿海面的风。   沼泽的另一头站着一个人。一个人和一匹马。   “我就知道这事情不能轻易完结。”罗宛想。他好像不由自主的想了很多。   六个时辰之前,他刚刚见过对面的人。然而这六个时辰之中,薛白雁仿佛老了十岁。是否天色大亮的缘故?罗宛感受得到自己握刀的手臂之中血管的脉动,也看得清楚对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和散乱的白发。没有了黑夜和火把和手下的陪衬,在这透明潮湿的风声之前,他的身形奇异地缩小了,给人的感觉几乎像个侏儒。   “这是你在方圆三百里所能找到的最快的马。”薛白雁说。“日行八百。”   罗宛摇了摇头。“最多只有七成。”   “你也是行家。”薛白雁不知为何,显得很高兴。“我的两个儿子,都不懂马。我当年一身转战江南江北,十日之内连灭十三帮派,靠的就是我平生挚爱的五花马。”   提起昔日战绩,他脸上又显出凛然的神采;然而说到两个儿子,似乎又包含无限的凄凉。一个儿子青涩不堪用,一个儿子尸骨未寒。这家资巨万,名震江湖的老人,是不是也不能逃离这沮丧落魄的时刻?   罗宛道:“我没有儿子。”   “这匹马是送你的。”薛白雁良久才道。   “你想要什么?”罗宛直接忽略掉送字。   “与我一战。”   罗宛摇了摇头。他已经在观察薛白雁身后的道路。   “你为何不肯与我一战?”薛白雁厉声道。“难道你怕了?”   “是的,你看起来比昨天夜里更难对付。”   这一个光天化日下的薛白雁,虽然看起来苍老、枯瘦而矮小,眼睛里却有着凌厉的,近似于狠毒的光辉。那是将死之人孤注一掷的光辉,誓要将身周一切拖到同归于尽的结局中去。   “难道你不想与我一战?难道你没有习武之人的自尊?”薛白雁嘶声道。“打败任何人,战胜任何人,攀登至武者的巅峰。还是因为你已经自以为处在武者的巅峰,已经连维护这个位置的必要都没有?”   罗宛道:“你是一个习剑的人,为何在意我的刀?”   薛白雁道:“我既不用剑,也不用刀。”   他背着双手。这老人赫然已经到了无刀无剑的境界。一个如此随心所欲的老人会对罗宛的刀如此执着,这已经是一个刀者所能得到的最高的认可。   罗宛道:“很动人,然我没有义务满足你的愿望。”   薛白雁道:“那么,再加一样东西如何?”   罗宛道:“和这马差不多的就算了。”   薛白雁道:“公子昭瑶一个月的寿命。”   罗宛道:“可以。”   他说着就拔出了刀。虽然知道这一下应该有用,但答应的如此爽快,薛白雁脸上情不自禁浮起一丝淡淡的嘲讽之意:“落雁刀当真有情有义。”   罗宛道:“无论你相信与否,我对与你一战这件事情,不是全无兴趣的。”   薛白雁大笑起来。“我相信。我为什么不相信?”   落雁刀的成名之路并不是一蹴而就的。   他跟应天长不一样。公子昭瑶是横空出世,突然天下皆知。罗宛四岁练刀,二十余年坚持不懈,开始时也负多胜少。他的名声是一点一滴积攒而成的。他的刀大气又蕴藉,有前辈评价道:“可比那诗书正乐。”他自己听了也很欢喜,谦逊说岂敢。他后来足可跻身当世一流高手之列,却从未奢望过高处不胜寒的滋味。   应天长曾说:“我很想见识沉鱼落雁的刀。”   太晚了。他已经挥不出那样的刀。他现在会的刀只有一种。   杀人的刀。   一条一条来分析局面的话,相较于薛白雁他年轻得多,体力和胆量是他的优势;然而这年龄的差距也使对方拥有更多的经验,更纯熟的技巧和更多把握未知因素的能力。而且这老人完全不负他的名字;他的轻灵和矫捷超越了年龄的局限。但这对罗宛而言都不是问题。   他寻求胜利的方式,就好像在一团漆黑中看到一点星火,随后只是方向确定的追逐。他并不在乎对手的高矮胖瘦,年龄根基。只要他看得见的东西,他就能得到。   他的刀就是他的手,他的手就是他的心。这三者几乎毫无差距,他的刀有时候甚至比心更快。   当年他把一切都失去了,包括练刀的隔阂与瓶颈也失去了。这可能是世上所能有的最丑陋的因祸得福。   长乐门被屠三个月后,他独自在乡间别馆闭关。有人前来寻仇。其实远不止这一次。他在众人眼中已经是恶魔一样的人物,如果说走在路上为什么不被扔砖,只是因为众人自知武功都不如他。但仇恨也不可能因为他太可怕而化消,多带点人,带点毒,带点暗器,总会有办法的。   来的人总共有十九个。他把他们埋在附近的山坡上。他并无杀人的意愿,然而也并无救人的意愿。他的刀仍旧无法控制,根本不在乎他有没有意愿。   他相信应天长因此而大感不满。虽然那时候他们还不算熟,应天长生气的表现,只能是笑笑而已。应天长会各种各样的笑。   他的脑海里浮沫般漂过这些片段。他的刀自如地追逐着光亮。   五十招。薛白雁出现了破绽。罗宛没有放过这破绽。刀尖感到熟悉的肌肉的阻力,然而只是一瞬间;薛白雁向后退去。   他们相隔数十步远,罗宛调整自己的呼吸。那一刀太浅,浅到流出的血不足以洇湿胸前的衣服。他要准备再战。   薛白雁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够了。”   “胜负还未分。”   “对老夫来说够了。”   薛白雁的表情中看不出满足。“如果是年轻时的老夫,可在百招之内败你。”这话听起来像给自己铺个下来台阶,因为毫无疑问他现在是做不到了。   罗宛将刀还入鞘。“我并不知结局会如何。但你如果觉得这就够了,希望可以履行之前的承诺。”   薛白雁看着他走近前来,将缰绳递给他。马温顺地喷着鼻息。它的皮毛如缎子一般光滑。这也许不是一匹最快的马,但毫无疑问是一匹良马。对于新主人来说,比最快的马更能提供助力。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   “三个月到期时,再让应天长服下。”   罗宛点了点头,他真心感到喜悦。   “老夫不喜欢你的刀。”薛白雁说。   罗宛看着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也不喜欢的。”他说。   黄昏时分,罗宛到了庐州城。   他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寻找应天长所说的那家酒肆。酒肆的位置并不偏僻,薛飞鹖这样一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显然不会在简陋凋敝之处落脚。罗宛将马系于门外,吩咐人好生照料,随即走了进去。   酒肆里明亮洁净,灯火温暖。罗宛坐下点了酒食,角落一张桌子上坐了一人,面前和地上都堆满酒坛;他不停在咳嗽,突然用拳头捶着桌子,喊道:“酒来!”   没人应答他,酒保似乎不在大堂。那人又捶了一下,喊道:“酒来!”他声音极其低沉嘶哑,几乎像是一种动物的怒鸣。   罗宛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怜悯之意,道:“这位朋友,滥饮伤身。”   那人缓缓的抬起头来,阴森的笑了一笑。“你是在对我说话吗?”   杀意。   数日前他刚经历一场激烈的战斗,他也已经很习惯在死亡的边缘上行走;但这是从未有过的杀意。这杀意并非数千刀剑袭身,而是瞬间将人推入一种绝望的地步,如同已经朝地府一步踩空。   罗宛眨了一下眼睛。谁也没有注意到这突然之间如坠冰封的角落。   然后他想了起来。眼前这个落拓潦倒的醉汉,是他可怕记忆的一个一闪而逝的部分。   六合门的门主,牧鹏云。   他的心脏一下痛苦的揪紧了。与那时不同,他的头脑已经清明。正因为清明,这痛苦才显得分外尖锐。他因为牧鹏云的儿子失去了一切,然后也让对方失去了一切。相比之下谁更可怜?谁更该死?他的手握住了刀柄。罗宛霍然起身。   “阁下若想杀我,至少到外面去。”   牧鹏云嘿嘿的笑了。“丧家之犬如何杀得了天下无敌的落雁刀?”   一个失去一切,流落江湖的老人,形容憔悴,衣衫褴褛。他饮了太多酒,颤抖的手甚至握不稳剑。罗宛只能沉默。   牧鹏云摇摇晃晃的起身,向他走来,突然大喝一声,刺出一剑。   罗宛没有动,静静的看着他。剑到中路,已经失却力气,从颤抖的手中落到地上。牧鹏云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他没入黑暗中的背影,孤独挺拔的像棵劲瘦的松树。   突然店小二慌慌张张的冲出来,吼道:“客官!您还没付钱呐!”   罗宛将一锭银放在桌上。“这位的酒我请。”   小二听了极为感动,立刻许诺送他一道本店的招牌菜逍遥鸡。罗宛便饮了一杯酒,如同清水一样滑过他喉咙。他又饮了一杯。酒的滋味极其淡薄。   “朋友好大方。”他听见有人赞叹道。   罗宛并不回头,道:“你亦想让我请酒?”   那人道:“不敢。”   他走来坐在罗宛对面。罗宛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汉子,装束整洁,并不起眼,唯有手上戴一个玉扳指,看起来不是寻常之物。面相和气,留着短须,眼里精光内敛,一看即知是内家高手。   罗宛只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斟酒,任凭那人饶有兴致的打量他,忽然开口道:“阁下在等我?”   那人道:“在下是等一个人回头。”   罗宛道:“回不了头了。太晚了。”   那人微笑道:“死了的人自然是晚了。活着的人却还不晚。”   罗宛道:“阁下如果想被我杀,也至少到外面去。”   那人道:“在下跟落雁刀似乎没有过节。”   罗宛道:“然而却已经把主意打到了不该打的人身上。”   “落雁刀的能为,在下不敢不信。纵然如此,在下也只能等。”那人怡然自得的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因为秘密就是秘密。无论薛飞鹖也好,公子昭瑶也好,死也好,活也好。只要这秘密还存在于世,风月琳琅阁就必须得到这秘密。”      ☆、章六 晚晴   他隔得很远就看见了晴初楼。或者说,听到了晴初楼上传来的笛音。   午后的街市懒散寂静,空气一派温煦。仿佛有花香。马儿慢慢的走过去,大堂空荡荡的,桌椅刚擦拭过,柜台后站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见到他来,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罗宛马上明白过来,这不是对客人的笑。这女孩子认出了他。   “昭瑶在上面。”她说完这句话,又低下头去在账本上写写画画。   这称呼显然太亲密,罗宛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皱起了眉。然而他也承认这女孩子的确很美。她就像是一朵白瓣带红的山茶花,比起鲜嫩更富生气,且有一种落落大方的聪明。他默不作声的从她身边上楼。   二楼也没有什么人。应天长倚着廊柱半躺,一条腿屈起,目光萧索的看着楼下街道,腰间连环玦流苏垂落,那样子仿佛午睡还没清醒。   罗宛走过去,他也并未回头;只笛音越发慢下来,时断时续。等到终于完全停止,罗宛便抽走了他手中的白玉笛,应天长并不阻拦,只是微笑的看着他。   他毫无迟疑地把玉笛放到唇边。吹孔还留着应天长唇上湿润的温度。流溢而出的音调与方才大不相同,几乎有些尖锐,将平静如湖面的和风也划破,却悦耳得令人泪下。   只有一句。吹完这一句,罗宛便轻车熟路的将笛收入袖中。应天长瞪眼看着,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轻哂了一声。   “这就是你所求的?”   “我所求不止这一样。”   应天长笑的艰难。“好友,别逼我太紧。”   “你也莫要让我等得太久。”   说出这种话,罗宛也暗自疑惑。他为何如此着急?目前看来,应天长极可能不会给出什么乐观的答复,而到那一日,弄不好就要至交变陌路。这难道是他想要的结果?   应天长也只好点头。“我会尽力,呃,尽力在我死之前——是说这三月之内——好的我说错了,别瞪了。不过我希望,无论到时候结果如何,都无损于我们的友谊。”   “这是说我已经失败的意思?”   “并没有。”应天长一本正经。“你我行走江湖,当知不到最后关头,不可轻言放弃。”   “我愈发觉得是了。”   应天长举手。“得了,好友,我认输还不成吗?说正事。”他把腿放下来,正襟危坐,罗宛受到感染,情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掌柜的漂不漂亮?”   罗宛面无表情道:“西施不如。”   应天长笑道:“她芳名泷柳,晴初楼是她家的产业。我与泷家有些渊源,很早就与她相识,后来泷老板病故,彼时她才十五岁,年纪轻轻就做了掌柜,可一点不比她父亲差。我们这几日在临安活动,可要多多叨扰她。”他只是玩笑,简单交代了几句,突然脸色一凛,道:“你后来又遇见了薛白雁?”   罗宛道:“确有此事。”   应天长盯着他:“还动上了手?”   罗宛道:“你如何得知?”   应天长叹道:“他死了。”   罗宛一惊,道:“这不可能。”   应天长观察着他的神色,缓缓道:“我明白。虽然我心里是很支持你赢,但你二人真打起来,胜负当在□□之数。他六你四。说他被你重伤至死,这话是无稽之谈。”   罗宛道:“但其他人却相信了。”   应天长道:“薛家传出的消息,自然无人不信的。”   罗宛道:“那你的解药怎么办?”   应天长道:“不必担心。薛飞翎——现在薛家只剩这一根独苗了——差人给我送了一封信。可见我的行踪,他们也是相当明白的。他承诺我与他父亲的约定仍然作数,并且和你之间的血仇——听听,好友,人家要来找你报仇了——也于三月之后,以光明正大的一战了结。”   罗宛接过那信,草草扫了几眼,道:“这赫然竟是个正人君子说的话儿。”   应天长郑重道:“然也,薛家正派名门,本来就都是正人君子。你不可因为他们追的我满山乱窜,就觉得他们中间有哪个不是正人君子。”   罗宛道:“干我甚事。”   应天长道:“那你对此一战作何想法?”   罗宛道:“既来之,则安之。”   应天长沉吟了一会,道:“我知你心里不以为然,江上那夜,你二人实力差距有目共睹,三月之内,薛飞翎断断不可能有胜算。但越这样,我越发觉得不安,不是不信你本事,只是太蹊跷——罢了,到时候再说。你此去庐州,除了跟薛白雁打上一架还有什么见闻?”   罗宛便将这一趟简略说了,只省去偶遇牧鹏云一段。应天长一字不落的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末了道:“风月琳琅阁?这倒有些意思。”   罗宛道:“这名字我从未听闻。”   应天长道:“这类买卖情报的组织,一向不会有很多人知道。不过我是想起一点事情,待会可以写封信出去问问。”   罗宛犹疑了一下;他自庐州到此,一路上总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不对,但细想却又不分明。见应天长陷入沉思,不去打扰他,只抱着双臂望着楼下。两人说了半天话,日头已经西斜,天边层层卷卷,火烧一样明艳。   应天长突然惊醒过来。罗宛仍在一语不发的看着他,站立的姿势与刚走过来的时候并无二致。中间应天长示意过他坐下,但罗宛都没有坐。他似乎更喜欢笔直的站着,一种近乎入定的静默。夕阳彻底看不见了,昏暗朦朦胧胧的覆盖下来,晴初楼门口已经挂起了暗红色的灯笼。   “都这时候了。……”应天长跳起来。“走吧好友,给你接风洗尘。”   楼下大堂灯火通明,人声喧杂,只见行菜左右臂膊各托着一摞盘盏,应着呼喝脚不沾地。应天长叫来伙计吩咐了两句,两人便在楼上深处一间里坐了。过不一会,有人送上菜来,有银耳鱼羹,蜜汁火方,清炒芦笋,梅花包子,又有一道木犀汤。酒带蔷薇味道,极其甘美。二人小酌几杯。应天长问:“还合你口味?”   罗宛实话实说:“虽属家常风味,极是老到。就只甜些。”   应天长笑而不答。又过片刻,房门吱呀一声再开,那名唤泷柳的女孩子托了个装鲜果的银盘,笑盈盈的走进来。两人都站起身,应天长先拿过酒壶斟了杯酒递给她,笑道:“柳儿手艺越发好了,刚这位罗大侠夸你。”   罗宛微微欠身道:“承蒙款待,感激不尽。”   泷柳看着他,有点窘迫,含糊说了句“哪里”,就又看向应天长。应天长拉着她袖子道:“楼下忙完了?你还没吃饭罢?坐下一块吃些。”   泷柳摇头道:“不啦,还得一个时辰。我在下面吃过了,你们慢用就好。这位罗……大侠也住在后头画屏轩上,就昭瑶哥你屋子旁边,可好不好?”应天长说:“十分之好,不能再好,呆会我领他过去。明天我二人大约要出门一趟,不定何时回来,你关了店门,不用等我们。”泷柳点头说:“那你们小心。要是打烊之后回来,往后门叫老杨,他彻夜在的。”应天长道:“知道,你忙你的。早些休息,熬得头发都黄了。”又嘱咐了几句,泷柳便下去了。   罗宛一直冷眼看着二人对话,突然道:“你们倒真是青梅竹马。”   应天长一乐,说:“怎样,你吃醋了?”他是一时嘴贱,话一出口,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马上找补着说:“你莫会错意。我看柳儿倒还对你更感兴趣。”   罗宛也有些讪讪的,皱眉说:“你这是胡说,我看她倒是有些怕我。”   应天长神秘兮兮的道:“好友,这你就不懂了。她早就仰慕落雁刀大名,这次知道你要来,欢喜的了不得,跟我问东问西,我自然是说了你一万句好话。——这样忙她还亲自下厨做菜,你千万不可小瞧,要知道临安府里谁想吃泷老板亲手做的菜,他得排号一个月,还要付一百两银。”   罗宛失笑道:“这都行,那我也可去赚这一百两银了。”   应天长道:“你手艺也好。你们都值一百两银。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吃现成的就是。”   罗宛直接往他饭碗里浇了一杯茶:“你醉了。”   应天长挥挥手道:“哪里?你何曾见过我醉?不要不好意思。女孩子哪有不喜欢英雄的?你又如此英俊,如此痴情,定然是很多少女的梦中情人。”   罗宛冷冷道:“我一个杀人魔头……”   应天长道:“你不是的。”   罗宛突然站起身。   “你今天晚上话很多,很教人厌。”他丢下这句,转身去了。   应天长呆了半晌,笑道:“也成,能自己找到地方就成。”他又独酌了一会,也起身往画屏轩去。罗宛那间房窗子透着一丝微光,应天长凭栏看了会风月,只觉得世间好风月反正赏不完,且明日还要早起,就回屋去歇息。不大会,罗宛房中的烛光也熄灭。   ☆、章七 玉环   次日二人天不亮起身,泷柳早已吩咐下,给应天长亦安排了马匹,两人骑了一青一花两匹马,慢悠悠向西湖而去。应天长显得颇有精神,一路上讲解风俗掌故,那嘴就没有停过,罗宛照例不做声,都当耳边风。约莫巳时,二人在一处茶店打尖,罗宛听他对新茶评头论足了一会,赫然是半个地主样,道:“你在临安呆过几年?”   应天长想了想,道:“也没几年。不如说统共来过三次,三次加起来,可能有两年工夫,这是第四次了。”   罗宛道:“临安两年,洛上三年,蜀中三年。你似还去过塞外。”   应天长开始不解,后来失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查户口么。”   罗宛道:“你是去过不少地方。”   应天长道:“你都想知道?”   罗宛道:“我是想知道,可我不知道。”   应天长心一沉,道:“你也来过临安?我看你一路走过来,也颇胸有成竹。”   罗宛道:“一次,十天。”   应天长道:“我也不知道。这不就结了,扯平。”   他强词夺理,起身结账,罗宛几次试探,不如说冲撞,实在不得其法,但他自遭变故,性子恣肆了许多,不像少年时那样谨慎,纵然冒失,也不顾后果,不觉悔意。何况看应天长各种狡猾应对,还真有那么一点趣味。可是他的耐心也差了很多;他觉得有些烦了。   两人又走了半个时辰方入山。环抱西湖多山,多半清秀可人,这山很不同,位置偏僻,入口十分难找,找到又崎岖难行,荒草秃石,丑的没有一点特色,人烟罕至,加上天色愁惨,连应天长也不再开口说话,只是垂头丧气的。   行了数刻,道路越发佶屈聱牙,马已不堪再走,两人只得将马拴在道边树上,竭力向上攀登。突然眼前显出一堵如削峭壁,足有数丈高,岩缝里生了些细弱草木,几无落脚处。   应天长道:“这上去便是了。”深吸一口气,纵身而起。罗宛紧随其后,刹那间到了峭壁上方,竟是一片开阔平地,木栅栏零零散散,又有两间破烂不堪的茅屋。屋后有泉水顺石而下,汩汩的倒也清新。   罗宛道:“这里就是那玉环居处?似乎许久没人住了。”   “正是。”应天长四顾环视,见罗宛要往前走,伸手拦他一下。“我好容易打听到,前日来查探,屋内陈设,落能有一寸灰,少说三年没人气。你小心些。此处植物,多半有毒,一个轻举妄动沾上了,那冤的没地说理。”   “既是如此,我们这次前来岂不扑空?难道你已有消息,她近日必会回到此处?”   应天长笑的很开心。“不是近日,就是今日。不但是今日,我还知道最迟不过午正之交,这位玉环姑娘非露面不可。不过好友之鉴在先,也许是个男的……”   罗宛自动自发把后一句忽略。“你又如何得知?”   应天长指指园圃中一株二尺来高的植物。“你看那个。”   那株草茎身苍绿,叶片越往上越转为暗红,顶端结了一个饱满的火红花苞,在微风中吹弹可破。应天长道:“这草名为绿减红休,花是极其稀有的药物,十年才开一次,时间极短,多不过一个时辰就会凋谢。我上次找到这里,遍寻无所获,只见这花将开,掐指一算,就知道就算主人已数载不归,今日也非回来不可。”   罗宛道:“说得轻巧。万一真是忘了呢?”   应天长道:“那这花归我。千辛万苦跑这一趟,岂有一无所获之理。”   他这句话音未落,脑后忽然袭来一阵劲风,应天长居然还有空对旁边的罗宛笑了一笑,侧身闪开。罗宛避也不避,未出鞘的刀向身后反手一挥。只听刀身几声轻微的“叮铃”,数枚细针掉落地下。   应天长便大声喝彩到:“好好好!”   他这一吼,紧张气氛化为尴尬,罗宛转过身来,只见茅屋后走出一名荆钗布裙的青衣女子,约莫二十余岁,瘦的简直嶙峋,却丝毫不给人以弱不禁风之感,眉眼极是清俊,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凌厉之意。   应天长马上道:“姑娘芳名起差了,如此轻盈窈窕,应叫做飞燕才是。”   他这马屁拍的不伦不类,那女子瞪着他,眼神更加警惕。应天长咳了一声,又道:“姑娘不仅毒使得好,暗器工夫也精妙绝伦,当真名不虚传。”   玉环嗤了一声道:“招待不速之客是正好。”   应天长深施一礼道:“人命关天,不得已之下多有冒犯,还请玉环姑娘恕罪。”   玉环道:“人命关天?谁的命?你的?若是你的,乖乖等死,我治不了。”   罗宛冷不丁开口道:“你既以毒闻名天下,为什么解不了?”   玉环道:“因为他中的根本不是毒。”她不理会二人,径直向那株绿减红惜走去。   应天长身形忽动,竟也是冲着药草而去,说时迟那时快,竟是抢在了她前头。玉环又惊又怒,衣袖一扬,银针暴雨般射向应天长。应天长向后一仰,剑气随发,青光一闪,那朵初开的红花已落在剑刃之上。   玉环又扣了一手暗器,厉声道:“你想夺物来威胁?!”   应天长赔笑道:“姑娘切莫误会。绿减红消虽是圣药,花茎却奇毒无比,拗断时会于日光下一瞬消散,若用手摘取,恐生不测。”他恭恭敬敬将剑送到玉环面前,又道:“姑娘博学多识,自然明白,是在下担忧心切,多此一举了。”   玉环接过花朵,半日说了句:“世上竟有你这等矫情之人!”   罗宛突然道:“深有同感。”   玉环脸色缓和下来,道:“也罢,我其实一早知晓,你既能判断我今日会回来,在此守株待兔,可见非是池中物。阁下高姓大名?”   应天长道:“区区贱名不足挂齿,在下应天长。这位是在下至交,落雁刀罗宛。”   玉环道:“我三年未归,屋里只怕还不如外面,就不请你们进屋说话了。”两人连忙点头。“你二位一者神完气足,一者之症非我所能,”应天长马上道:“无妨,在下非是为此来劳烦姑娘。”“则你们寻我究竟何事?”   应天长道:“江湖中近日有人死于姑娘的独门毒物,姑娘对此可知情?”   玉环漠然道:“我的毒,流出去其实不少。你说的是哪种?”   应天长道:“中毒者四肢会逐渐出现鞭状红痕,最终红痕蔓延到脖颈,其人肌肤发紫而亡。多年前因缘际会,如今再见,知道是姑娘手笔。”   玉环道:“你所说的并非毒,而是一种虫。”   应天长失声道:“虫?”   玉环道:“这虫嗜血而生,通体透明如玉,我给它起名叫做红瑚;一旦进入人体,会溶于血中四处游走,咬破各处经脉,所以不断出现红痕,直至全身血脉破裂而死。但若使用得当,活血通淤有奇效,多年来我一直以自身血液饲养。”   应天长道赞叹道:“这当真奇绝妙绝。可否借在下一观?”   玉环道:“已经丢了。”   应天长道:“丢了?!如何丢的?!”   玉环蹙眉道:“丢就丢了,你还要管我是怎么丢的?”   应天长忙道:“非也非也,姑娘误会了,只是人命关天……我命关天,还请姑娘不吝告知那红瑚虫的下落,说不定还能帮姑娘寻回失物呢?”说着又是一揖。   玉环沉默了一会,道:“寻回是决不能了。也罢,告诉你们也无妨。——上个月我渡江之时,在江上偶遇一轻浮少年,哭着喊着要遗我玉佩,我三次将玉佩丢到水里,他竟三次捡回,功夫倒是不错的;说句公道话,人长得也不差,虽然跟你二位尚有差距。这还不完,他说道投桃报李,硬要我回赠信物。我实在想给他一下了事,又怕尸体污染了浩荡江水,就指着养紅瑚的小瓶说,你若敢收,就把这个赠你。结果那倒霉孩子竟拿过去看也不看,一口吞落肚中。”   “我就说,你可知你要死了?他说那却不一定。我欲将虫召回,他无论如何不肯,说若我有方法不死,必会再回来找你。我说可以,你若有再回来一日,我准你为所欲为。他说了句一言为定,大笑着跳上岸去。”   俩人听了,久久无语,不知怎么发表感想。应天长道:“这……真是一段……咳……佳话。姑娘可知那少年名姓?”   玉环道:“薛飞鹖。”   这话一出,罗宛第一个反应是先看向应天长。只见应天长脸色铁青,低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不雅的字眼,深吸一口气,复又和颜悦色问道:“姑娘当真?”   玉环冷笑道:“他要说了假话,我又如何分辨。”   应天长道:“姑娘可知薛飞鹖现况?”   玉环道:“已经过这许久杳无音讯,除了死不会有别的下场。你二人是查探他死因而来,如今既然明白,若要为他动手报仇,那也请便。”   应天长道:“非也非也,姑娘又误会。”他表情变幻不定,突然转身向罗宛道:“好友对此作何想法?”   罗宛道:“太过可疑。”   玉环眯起眼,道:“你是说我的话不足为信?”   罗宛道:“正相反,你的话我却比较愿意相信。”   玉环看了他一会,道:“与我何干。”她面上忽现厌倦之态,一挥手道:“想问之事既已问完,你二人可以走了。”   应天长道:“在下还有两件事请教姑娘。”他见玉环不出声,就小心翼翼道:“那红瑚虫除了姑娘之外,是否确无他人知道驱除之法?”   玉环道:“这我可很清楚告诉你,没有。如果强行运功逼毒,只会加速发作时间,长则五六天,短则两三日,运功越剧,死得越快。”   应天长道:“如此。那姑娘可曾听说过风月琳琅阁?   玉环道:“闻所未闻。”   应天长道:“多谢姑娘。叨扰已久,在下这便告辞了。”他走出几步,又道:“虽然我说不出缘由,但希望姑娘近日能多加小心,最好是暂离此地一段时间。”   玉环道:“这不劳你费心。数年来从未有人能找得到我,你是唯一的例外。”   应天长小声道:“但我还挺想知道你的行踪的……”   玉环勃然变色道:“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呢?!”   应天长被她吓得一个趔趄,迭声道对不住,拉着罗宛跃下断崖,轻飘飘落至山道上,甫一站定,说:“你想笑就笑好了。”   罗宛道:“不要乱猜,我不想笑。”   应天长摇头道:“这事蹊跷,太蹊跷。……若她所说是真,薛飞鹖赫然一个大情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难到是死到临头又后悔?……那又何必编出一大套有声有色的话,还牵扯上我?又或者那薛飞鹖所言是真,你往庐州一行,亦有佐证,则玉环说的是假话,她又有何图谋?”   罗宛道:“好好走路,不要跌倒。”   应天长沮丧的说:“我真想跌死算了……”他踢开一颗石子,罗宛突然站住,应天长差点一头撞到他背上,再抬头时颜色已变。   “血腥气。”罗宛说。   ☆、章八 破阵   他轻功一提,飞奔而去,应天长半个“糟”字噎在喉咙,不及思索,快步跟上。远远看见两匹马倒在树根,身下淌着一滩黑血,显是已经气绝。应天长未及开口,罗宛猛然扬手,一人从上方枝叶间坠下,随即刀气一闪,那人已是身首分离,被罗宛一脚踢落深谷,惊起几声粗嘎鸦鸣。   应天长不及阻止,也不敢发表谴责,斟酌着道:“也许我们可以留他一命,问两句有用的话。”   罗宛道:“用不着。”   他蹲下身将马的眼皮合上,又缓缓抚摩了好一会它头颈光滑的鬃毛,方才站起身,突然问道:“怕吗?”   应天长嘴角抽搐了下:“何止怕,我怕的要死。”   罗宛拉过他的手。应天长立刻领悟到这动作并没有占便宜的意思;刀者的手僵硬的像一块石头。他安抚性的拍了拍。他自己的手比罗宛更冷,却很柔和。   “还握得住刀吗?”应天长调侃的问。   “比平时更紧。”罗宛回答。   山道狭窄,差不多到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步,他们就被堵在这狭窄的山道上。杀气隐隐的弥漫开来,几乎伸手可及。应天长不出声的转过身,两人后背相抵。   罗宛出了第一刀。鲜血的味道让他多少平静下来。背后的应天长也出了剑。金铁相击之声,利刃破风之声,剑尖刺入肉体的沉闷声响,天色昏暗,树枝摇曳之声。耳边被无限放大的对方的心跳和呼吸声,汗水滴落地面,杂乱的交织在一处。却唯独少了人被杀伤乃至杀死时常见的惨叫和悲号。   这些杀手竟不像是血肉之躯的人类,仿佛是一些木石;即使死去,也只是颓然倒下。血腥味越浓重,越是有一种骇人的寂静。   地形所限,罗宛一次只能与一人交手。此人一倒下,立刻有人从后面接上。而这些人的武功又显然非是易与之辈,若以死客论,价钱只怕能排到江湖中最高一等,每杀一人都需消耗一定的体力和集中力,加上地势险要,视线逐渐受阻,连杀了六人之后,他的精神已经濒临极限。   应天长突然往后一靠,撞上他肩膀,反手抓住他腰际,猛力向侧一拽。罗宛顺势一拧身,面贴山壁而过,两人换了位置。罗宛喘一口气,睁眼见面前山道上除了匍匐着三四个黑衣人的身体之外,只是一片死寂。应天长似已清除了面前的障碍,顺势往下奔去。途中或遇阻挡,应天长借着冲力,剑光势不可挡,又斩杀了数人,罗宛跟在他身后,两人身形疾似流星,刹那间已奔至山脚。刚至平地,突见黑暗之中,火光一亮,两人被十二个黑衣杀手团团围住。   罗宛调整呼吸,汗血交织之下视野一片朦胧,道:“还撑得住?”   应天长亦剧烈喘息着,笑道:“买主这一摊子赔大了。”   他二人之间别的不说,一到性命关头心思彼此敞亮,刀剑同出,向东北方向的黑衣人冲去。那人刚架开应天长一剑,就被罗宛一刀封喉,又是一刀将旁边人的手臂削落,刹时冲开一个缺口,应天长怀中摸出一物,往身后一掷,轰然一声,炸开一团炫然强光,众杀手下意识以手遮目,待光芒散尽,两人已去的无影无踪。   二人一气奔出数里,渐近西湖,波光映月,灯影笙歌盈于耳目,身边行人来来往往,这才停下步子,慢慢溶入人流之中。两人都是遍体鳞伤,面目狰狞,幸得是晚上,也不引起旁人注意。应天长甚至停下买了几块糖糕,用纸包着递给罗宛一块。   罗宛接过糖糕咬了一口,滚烫的糖汁几乎把喉咙糊住,道:“感觉这次见到你后,就总是在狂奔。”   应天长苦笑道:“打不过可不得走。”   罗宛道:“却也未必。”   应天长道:“能用嘴和腿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用手来解决?虽然这么几趟下来也是搞得一佛出世。”他不待罗宛接茬,又说:“倒是你所言不差,这帮杀手一看就极富职业道德,打起来如泥塑木雕一般,这手感哪………我曾听说有些组织□□的杀手,为使其保密会割了舌头,实在惨绝人寰。我们今天所遇到的弄不好就是这一类极品。”   罗宛道:“风月琳琅阁?”   应天长道:“我却担心玉环姑娘……”他脚下突然一个趔趄,几乎跌倒,罗宛伸手扶住他腰侧,只觉手掌湿热粘腻,心头一惊,低声道:“怎么回事?!”   应天长站直身子推开他,笑道:“无碍,这是方才突围的时候大意。虽然有点深,到底是皮肉之伤,你也不比我强到哪去。那什么,跟你商量个事情。我们在此分手罢。”   他这话没头没脑,突如其来,所幸罗宛跟他处久了,凭空就多一层心理准备,淡定道:“说清楚。”   应天长道:“你先回晴初楼,我另有事情待办,办完就回——也未必回,你等我消息便是。”   罗宛纹丝不动:“说清楚。”   应天长叹道:“他们目标应该只在我一人,我担心此时再回晴初楼,会让小柳受到连累。让你回去,是以防万一,也可有个照应。”   罗宛眯着眼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说、清、楚。”   应天长不由腹诽,我感觉我已说得非常清楚,然而与罗宛相识数年,近来突然变得格外狡猾,简直怀疑自己眼色有差,实在不好糊弄,大感头痛,只得硬着头皮道:“你不是说过……那什么?既然已经……那什么,那你就应该听我的话。”   罗宛相当高深莫测的看着他。“哪什么?”   饶是应天长伶牙俐齿,一时间居然张口结舌,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横下心,罗宛又道:“你的意思是,我既然对你动心,就应该讨好于你?”   “这说法太难听了。”应天长气的跺脚。“但是……总之?除非你是拿我耍笑。”   罗宛正色道:“我确实想要你。我也并不想按你说的做。”   他又补上一句。“这两件事并没有甚么关联。”   这还不算完,他居然又补一刀。“你脸红了。”   如此良夜,是否还能看出脸色真的很可疑。但应天长确实知道自己脸颊上汗毛几乎都要烧的立起来,叹道:“这真太复杂,我是真不懂。”   罗宛道:“你的确不懂。”他看起来挺高兴。   应天长服个软:“行,我不知死活,班门弄斧,不料遇上行家,情势所迫,走投无路,这就投降。——罗大侠你自己来说,你要怎样才肯先回晴初楼?”   罗宛道:“其实比你想象的容易的多。”   他伸手抬起应天长的下颔转向自己,微微倾身。月光下应天长的眼睛不知所措的注视着他。这显然不是真的;应天长怎可能不知所措呢?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应天长必然是完全知道的。只是太快了,他无法阻止,或者告诉自己:不要去阻止。他的本能告诉他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想要的目的。   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罗宛轻轻碰触了一下他的唇角就退开;除了跟自己口中别无二致的糖浆味道,他什么也没尝到。他决不会承认刚才一瞬他胆怯了。   反倒是应天长笑了起来。   “这样就可以了吗?”他轻快的说,抬手按了一下方才被罗宛碰到的地方,似乎觉得很新奇。随后挥了挥手,向前走去。罗宛站在原地,没有跟上。他下意识的闭了一下双眼。   ☆、章九 夜袭   喧嚣逐渐又沉寂下去,残月亦隐于黑沉沉的山脉背后,街上只剩下未及熄灭的灯火晦暗的光辉。   罗宛在这样的光辉之中慢慢的走了回去。他觉得很寂寞。浑身的伤都在作痛。   他懒于思考这一切的事态;应天长才是这事件的主角,理所当然的应该由他来解决这一切的麻烦。他只是一柄随叫随到的刀。   或者说,他愿意做这一柄刀;他羡慕自己的刀。锋刃永远光洁如白雪,无论欢喜还是恐惧,都如同那些沾染的血滴一样不着痕迹的滚落下去。   江湖人喜欢说:多情的剑就会变得软弱,以西门吹雪为首可举出一大堆实例。以此类推,多情的刀自然也会变成软弱的刀。人一旦心有挂碍,刀就会变得喜怒无常,变得犹疑不定,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失控。   “就好像天下除了这见鬼的胜利没有二事似的。”   罗宛漫不经心的想。然而他也不能否认,这一段来他的心情并没有比之前好上多少。至少他并不感到愉悦,烦躁的次数却明显的比之前多了很多。   他需要平衡取舍来做出正确的选择吗?   他觉得非常累。走到晴初楼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就要昏倒在地。   晴初楼已经打烊;后门透出一丝亮光。罗宛抬起几乎石化的手,顽强的敲响了门。门很快开了,开门的人却不是他意料中那位沉默寡言的老仆。   泷柳站在门后,手里提着一盏精巧的琉璃灯笼。她显然等了他们很久,看到只有他一人时显得有些惊讶。   “昭瑶哥呢?”她问。   “他另有事。”罗宛简短的回答。   泷柳嗯了一声,并不感到奇怪。她把罗宛引进他的房间,这里不但温暖洁净,而且早已备下了热水、药物以及新的衣服。走到门口时她尽可能自然的问道:“需要帮忙吗?”   罗宛摇了摇头。“多谢。”他说。   泷柳走后他开始给自己处理伤口。很幸运的,他几乎都能自己够到。他又想起之前应天长靠过来的脊背,赶紧又不想了。处理完后他把新的衣服换上,衣服合身无比,黑底隐着金色的暗纹。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是泷柳。她提着一只食盒,在桌面上摆开,有桂花粥和清爽的菜肴。罗宛惊讶的看着;他忘掉这一回事了,所以立即感到非常饥饿。   “夜宵。”泷柳看他注视着那一盘牡丹燕菜,笑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昭瑶说罗大哥很喜欢这个,我就想法子试了试。必然及不上你,还请多多包涵。”   “不。”罗宛喃喃的说。“你做得很好。”   奔波劳动后舒适的床铺,可口的饭食,还有山茶花一样美丽的女孩子给她倒酒。他简直想不起来自己作了什么,何德何能可以获得这些。她不多话,执壶的手明亮得像白玉一般。她倒完这杯酒就走了,毫无逡巡流连之意。深更半夜,毕竟这不是一件很正大光明的事情,因为他是应天长的挚友她才会如此尽心。   罗宛开口叫住了她。泷柳惊讶的回过头来,问他还有什么吩咐。   “应天长跟你说了很多吗?”他突兀的问。   他自己都拿不准自己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泷柳眨了眨眼。   “我一直想见见你。”她说。“我喜欢听昭瑶讲故事。他的故事里时常会提到你。这一次来,他告诉我很多关于你的事情。他说你长得很高,眼睛很黑,写一手好字。只是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笑。他很想看你笑。”   罗宛沉睡着的心脏突然惊醒一般搏动了一下。   “我一定教你失望了。”他说。   泷柳微笑了一下,说不清楚那意思是肯定还是否定;毕竟他离一个女孩子的动人想象,一个武功高强、体贴入微的梦中情人,实在是差的太远。   “你逼得自己太紧了。”   急促的笃笃声骤然响起,是从前院传来。有人凶狠的敲响了晴初楼已经紧闭的大门。或许因为是在连树都几乎睡去的夜里,这声音带着一种势不可挡的压迫之意。   罗宛已经起身。紧握着他的刀。他很清楚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凶险的一战。但他并不真心在乎这些,就像他不甚在意一定要晴天才能上街。泷柳对他做了一个止住的手势。   “你留在这里。”   “这不可能。”罗宛平静的说。竟然被一个小姑娘说这种话,他不能不感到深深的挫败。   “你是客人,我是这里的掌柜。”泷柳说。“我能应付。”   她又道:“你要像相信昭瑶一样相信我。”   罗宛道:“我不相信他,也不相信你。”   敲门声响了一阵,突然停下。在这种回光返照一般的间歇中,有人高声道:“求见泷掌柜。”   无人作答。于是他又猛烈的敲下去,然而这次只响了两声就戛然而止。他的指骨几乎被一股隔着门板传来的剧烈的力量震碎。   然而他竟高兴的笑了,又一次高声道:“求见泷掌柜。”   只听一个带笑的女子声音道:“更深夜重,晴初楼非是落脚之处,不知这位连名姓都不肯通的贵客来此为何?”   那人道:“自然是对掌柜极其有利之好事。泷掌柜生意人,自然不会因为时刻早晚,就拒绝一桩千载难逢的生意。”   那女子笑道:“贵客请。”   楼门一开,霎时晴初楼大堂上,数十盏灯烛一齐亮起,将人晃得张不开眼。当地站着一个多不过十七八岁的红衣少女,皓齿明眸,神色娴雅。道:“贵客有何指教?”   来人恭恭敬敬的向泷柳行了一礼,抬起头来,赫然竟是罗宛在庐州酒肆所见的那名汉子。这次他非是形单影只,身后跟了五个黄衣人;这五个黄衣人身量一致,动作也完全一致,面目模糊,仿佛一副刻意被人抹过的画。他们虽然站在此处,却仿佛奇异的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仿佛大堂内五根陈旧到引不起人注意的梁柱。   那汉子道:“小人支厚博,见过泷掌柜。打扰掌柜的休息,甚为抱歉。小人来此,是为了向掌柜请教,贵楼是否收留了一位贵客。”   泷柳道:“哦?什么人?”   支厚博道:“应天长,传说中的公子昭瑶。”   泷柳毫不犹疑便道:“他不在这里。”   支厚博对这答案可说很有心理准备,表情一无所动,愈发恭敬的道:“世人皆知公子昭瑶与泷掌柜交好,近来亦有不少人目睹他在晴初楼中出入;泷掌柜若肯赐小人与他一见,小人必有重谢。”   泷柳道:“让贵客费心了。可惜他不在这里。”   支厚博笑眯眯的道:“公子昭瑶以剑术闻名江湖,然而最使人惊骇的却是他神出鬼没的本事;就拿最近的一次来说,薛家虚耗人力,张榜悬赏,他仍能够从重重围捕中多次安然脱身。甚至有夸张的传说,他昨日在塞外观雪,今日又在江南湖上荡舟。因此,就算他现在突然在贵楼中出现,我想泷掌柜也未必就知情。”   泷柳拍了两下手掌道:“你说的实在好,他就是这样的人。”   “人”字刚落,整个大堂的灯火倏然全部熄灭!   身后门不知何时已被关住。也没有窗。窗被遮住了,毫无缝隙。没有一个漏洞,可以放入哪怕一丝一缕的光线。   在这样货真价实的黑暗之中,连脚下的地面也像是不踏实的,是一个危险而柔软的漩涡。   支厚博大惊,想要张口,却是发不出声。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沉沉的抵着他的喉咙。然而他面前分明没有人的气息。冷汗从他的额上滑落。   这楼里究竟有多少人?他们都藏在何处?楼上?地下?还是每间房间的门后?   他们可能手持锋利的□□和数十百千种的暗器,可能掌握着一个妄动就粉身碎骨的机关,可能已经有几十支刀剑对准了已成瓮中之鳖的不速之客,只待一个暗号,就会将他们一齐辗成肉泥。   支厚博后退了一步。那五个黄衣人也一样;他们挪动着步子,谨慎的想要聚到一起。泷柳的声音缥缥缈渺,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俗话说人无信不立。我们做生意的,并不敢信口胡说。若是不讲诚信,店要如何开得下去。”   这声音仍旧很亲切,很温柔,联想到她的年龄,还带着一丝少年老成的庄重之气。好像讲这么正儿八经的道理有点难为情似的,她又笑了。   “应天长不在此处。我说了不在此处,他就不会在此处。”   灯又亮了。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光辉之下,连桌椅古旧纵横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所有的黑暗、压力和近邻死亡的恐惧在这样的光辉之下都倏忽间一扫而空,仿佛从没发生过;红衣的少女仍旧笑意嫣然的站在面前。   支厚博也笑了;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血色恢复,突然又变得容光焕发起来。   “小人绝不敢质疑泷掌柜的话。”他说。“应天长绝不在这里。”   泷柳满意的点了点头,抬起一只手准备送客。   “那么他一定是在其他的什么地方。”   两个黄衣人走了上来。他们抬着一只箱子。   应天长的面前也放着这么一只箱子。   箱盖已经揭开。里面绝没有黄金白银。   箱中层层堆叠的是玉箫金管,翠羽珊瑚,古玩名器。一颗鸡冠血一般殷红的宝石,躺在洁白圆润的珠串之中。无论谁拥有这么一只箱子,他这一生都一定可以过得很快乐。   只要他活得下去。   应天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真希望我知道这个秘密。”   支厚博亲切的看着他。“公子想起来了吗?”   应天长道:“我对灯发誓,我现在比你还更想知道这秘密。”   支厚博不但不质问他,反而一脸歉意的道:“看来这些微末之物,还不足以使公子想起来。”   应天长道:“这也有可能。毕竟我的事情太多,时常会忘一两件的。”   支厚博道:“无妨。”他从箱子底部取出一个长形的锦盒,盒中放着一副卷轴。应天长道:“这是?”   支厚博道:“颜鲁公的《论座帖》。”   应天长叹道:“风月琳琅阁,收天下琳琅奇珍,真是名副其实。”便小心翼翼的取了那卷轴展开。   然而他看到的不是墨迹。他面前腾起一团烟雾。   与此同时,支厚博袖中的六把飞刀同时甩出!   飞刀穿过无形烟雾,刀身几乎整个没入梁柱,形成整齐的一列,刀柄不断颤动。支厚博的身体却已僵硬。他耳后传来一股温热的气息。   “你看,你们从开始就没有什么狗屁的秘密。”应天长很轻很轻的说,那声音几不可闻。“你们想要的,只有我的命。”   ☆、章十 断义   傍晚时分,罗宛自西湖归来时下起了雨。   他仰头看着昏暗的天空。雨丝从上方笔直的坠下。有的落在他眼睛里,比起凉意带来的酸涩,更多的是脆弱的瞳仁对于外物的一种本能畏惧。他也并不瑟缩。   他又听见了笛音。也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显得格外的模糊,格外的微弱,格外的凄凉。他想仔细辨认时,却又听不到了。   也许根本没有人在吹笛。这只是他的错觉。   同样由于下雨的缘故,店里客人并不多。泷柳并不在柜台后。罗宛穿过寥落的桌椅,一步步走上二楼。应天长坐在靠窗的位置,交握的十指支着下颔,桌上放着一壶温酒。他说话的样子就好像他们一个时辰前刚刚见过。   “你浑身都淋湿了,快来吃杯酒暖暖身子。”   罗宛走了过去,却没有坐,只是看着应天长。他的目光含着前所未见的伤感之意。应天长被看的发毛,有些不明所以的站起身来。   “好友?”他说。   罗宛仍旧没有出声。这没什么稀奇,罗宛一天所说的话恐怕连应天长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但这并不能解释上面的情况。   应天长脸上仍旧挂着笑;心中隐隐有些不满。他很不中意这种尴尬又有些可怕的气氛,尤其还是在如此亲密的好友之前。于是他说:“柳儿特意做的洛菜,不知道是否还合罗大侠的口味?”   罗宛突然给了他一耳光。   这一巴掌打的很重,应天长半边脸立刻肿了,嘴里一阵血腥气,耳畔轰隆作响。他整个人都懵了,甚至错过了反击的最佳时机,只是呆呆的看着罗宛。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当真过?”罗宛轻声说。“从我告诉你动心,我所说的话,我所做的事,我要的答复,你全当做玩笑看待的?你以为我是一时鬼迷心窍,只要拖,只要等,只要用不相干的人来转移我的注意力,我就会忘掉这件事?”   应天长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子,盯着他的眼睛道:“是。没错。我就不说你对嫂夫人如何深情,你这样荒谬行事有负于她;身为挚友,”现在使用这词,他难免觉得抗拒,但终于还是流畅的说了出来,“我盼着你有朝一日再逢意中人,重得你失去一切,娇妻爱子,共享天伦。你自己说,主意打到我身上那岂不是缘木求鱼?”   罗宛冷冷道:“是我瞎了眼。”   应天长大怒:“瞎眼你就去治,有火倒会往旁人身上撒,你好本事,枉我处处退让,只是得寸进尺!今天一摸明天一碰,后天是不是还要……”到底觉得过于低俗,在齿间转了两转又憋住。   罗宛反唇相讥道:“谁教你退让?自以为是婆婆妈妈,你直接开口拒绝,是能死还是能疯?”   应天长道:“天可怜见,我一心好意,反怪我婆妈?”   罗宛道:“你不也就是凭着这点欲擒故纵,让我对你言听计从?”   应天长气极反笑道:“罗大侠的意思是我在仗着你的好意利用你?是你自己要来趟这浑水,我是捆你手了还是拿刀架你脖子了?你要这么委屈,现在就可以回洛阳去,修身养性读你的书,千万别插手这闲事,我死活与你无……”   他忽然被雷劈一样住了口。这些话都是不该说的。   或者可能在某些偏激不愉快的时候心里偶尔想一想,说出来却是万万不成的。   这并不是虚伪。因为这些曾经一闪而逝的念头,也未必就是真实。然而一旦出了口,无形的思绪就要变成有形的字句,成了无法挽回的事实。   然而此时此刻,谁都不可能承认,更不可能道歉。   应天长觉察到这点,苦笑起来。他不想知道罗宛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罗宛是否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半日,罗宛道:“我的心思在你眼中,原来是这样的东西。”   应天长的目光落到他的手上;如同要将刀柄握碎一样,罗宛的手攥得已经发白。   “你想杀了我吗?”他问。   罗宛摇了摇头。   “我不想杀你。”他说,应天长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本能的感觉出,他的语调有种心灰意冷的忧伤。“你是这世上我最后一个想杀的人。”   应天长扯了扯肿痛的嘴角。“所以我该说谢……?”   罗宛没理会这拙劣的笑话,径直往楼下走去。走到楼梯口时他的脚步顿了一顿。   “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他说。   应天长茫然的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过了一会他注意到方才两人争执时,酒碗倾倒在桌上,淡黄色的酒水顺着桌边往下流,他衣袖也沾上了些。应天长将酒碗扶正,这当儿泷柳走上来,面如寒霜的看着他。   “方才罗大哥走了。”她说。“脸色非常难看。”   应天长微微一笑;这动作简直是个条件反射,一做出来他就觉得自己轻松多了。“是吗?能比你现在的脸色还难看?”   “他甚至给了我这个。”泷柳把手掌一摊,是一小锭银子。“这几个意思?饭费兼房钱?我什么地方招待不周?昭瑶,你到底做什么蠢事了?”   应天长不服道:“你怎就知道是我做的蠢事。”   泷柳道:“我很难想象是罗大哥做的蠢事。”   “这么快就胳膊肘子向外拐了,女大不中留啊。”应天长正正经经的叹气说。泷柳盯着他的嘴角皱起眉。“总之我先给你拿些药来。”   “不用了。”应天长说。“我这就走。”   “是吗。”泷柳说。“你要到哪里去?”   “总之是不能够留在晴初楼。”应天长道。“你知道,有人想杀我。我在这里,只会给你带来危险和麻烦。”   “你之前在这里住了十来天,除了挑三拣四和时不时噪音扰民外也不见得有什么麻烦。”泷柳说。   “往后就有了。”应天长道。他似乎愣了一下神。“总之,柳儿,这次也多谢你关照,若两个月后,托你的福我还活着,我必定来给你端茶送水,抹桌扫地,报你大恩大德。”   “一言为定,到时候我给伙计们全体放假。”泷柳说,“昭瑶,别闹。”她说这话的样子实在不像个少女,倒像是应天长的姐姐。“这里有多安全,你是知道的。无论什么薛家,什么风月琳琅阁,想在临安府这块地盘上找晴初楼的麻烦,那就是找死。这里天天宾朋满座,什么人敢轻举妄动?你若出去了,那才叫无依无靠形单影只。”   应天长道:“正因为知道,我不能赌。”   “你不能再熬了是真的。”泷柳说。“你眼睛都是血丝。”   应天长笑了一笑,颓然倒在椅子上。泷柳弯下腰,撩起他额前的乱发。应天长把脸埋在她手里,喉咙漏泄出一声极低的呜咽。   “你为什么不肯信呢?”泷柳说。   “不是不肯信。”应天长说。“那太可笑了,太荒唐了,……”他不知道要如何形容。“总之,不会有这种事。你要突然告诉我后厨的鸡长了三个脑袋,你说我信不信。”   “你扯淡吧。”泷柳说。“这能一样吗?”   “他是因为不了解我。”应天长说。“如果他像你一样了解我,就不会动这么猎奇的念头了。”   泷柳当机立断的把手抽回来。“你还在说胡话。”她说。   “知道。”应天长说。“可我也不能每时每刻都聪明着。这太强人所难啦。即使是我也做不到呀。今天从申时起,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胡话,每一个字都是胡字。你要是能忘了最好,要不能忘了记着也好,就当做把柄,以后时时拿出来提醒我要反省。”   泷柳扶住他的手臂。“我带你去休息吧。”她坚决的说。“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叫醒你的。”   应天长睡了四个时辰,做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梦,时而在森林里徒手撕熊,时而在考场上面对一字不识的卷纸汗如雨下。梦见在院子里练剑,趁人不注意偷偷将木剑在石头上磕断了,梦见用竹管削作笛子,却无论怎么摆弄都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梦见在江上楼头坐着,对面是一个白衣人,一同饮酒。应天长说:“我真想跳到这江中去。”   那人笑着点点头。他就推开窗,纵身一跃。这一下可不好耍;他在心脏被重重的往下按的憋闷中醒过来了。泷柳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那样子倒像在等她。   “怎么。”应天长显然没有起床气这种东西,故作惊恐的问道。“天塌了吗?”   雨已经停了。窗外是比他躺下时候沉重得多的潮湿的黑夜。渗进骨骼缝隙的清酸的寒意,就连一只老鼠也不愿意在这样的黑夜离开家门。   泷柳不答话,用手中的红烛点燃了桌上的灯,随后坐下来。   “罗宛没有离开临安城。”她说。   应天长勉强笑了一下。他刚想说“你还派人跟着他啊”,又觉得这话实在多余,遂打住。   “这多么应该!今天已经晚了,又下雨。若是我,我也会休息一晚,明天再神清气爽上路。”他说。   “他住在两条街外的一家叫自缘舍的邸店。”泷柳说。“但半个时辰前,他出去了。”   “现在是几时?”应天长问。   “丑正三刻。”   “我睡的够久了。”应天长说。   应天长收拾完毕走出屋子时,泷柳在大堂等着他,她仍旧借着微弱的烛光在看账本。应天长亲昵的摸了摸她的头发;他这次来甚至没给她带一朵花一支簪。   “我走后,你总算可以休息了。”他说。“把人都叫回来吧。这次是真的不用等我。”   “我知道。”泷柳说。“拿着这个。”她递过一个金线绣的荷包来,应天长收在怀里,笑道:“多劳你。”   泷柳道:“这不算什么,这回从你身上,我赚得很大一笔,够你白吃白住一辈子。”   “小柳。”应天长故作轻松的问。“你喜欢他吗?”   泷柳也笑了。她伸手拍了拍应天长的左臂。   “昭瑶哥,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是不会在自己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上花费心思的。”   ☆、章十一 尘如锁   雾已散,仍不见残月的踪迹。道路两旁檐下水滴的声音清冽如蚀骨。雨后的夜晚实在太冷,冷到脚下的每一步都仿佛是践踏着柔软的春冰。   握刀的手已经没有知觉。罗宛跨过腐朽的木槛,四顾之下,此处破败已久,许久没有人的气息,断壁残垣间漂荡着绿莹莹的鬼火。但并不是没有活物的气息。   那不是蜘蛛、蚊蝇或者饿的晕头转向的蛇鼠;那是狼。   他已经被那绿莹莹的猛兽的眼睛所环饲。   罗宛提起刀来,将一只咬住他衣衫下摆的狼拦腰斩断,同时左手一拳击中一只扑上来的狼的腹部,那畜牲哀鸣着倒在地下抽搐;他的左腿却乍然一痛,一匹狼的锐齿深深嵌入他的小腿。罗宛低吼一声,一刀砍下了它的头颅。   片刻之间,院中只剩下满地横陈的尸体和仍旧站着的人。虽然可能有点不稳。四周弥漫着兽血的臭腥味,加上原先就有的被雨湮湿的草木砖石枯涩的锈气,几乎令人发狂。   “你果然来了。”   说这话的人像是在叹气,像是很失望。“虽然我知道你必定会来的,却还是对你抱有一些不必要的期待。你跟五年前一样,不过是一个疯癫的武夫罢了。”   罗宛充耳不闻,他感到鲜血从撕裂的伤口中急速向外奔涌,想要一丝一缕扯离胸腔里那股火焰般熊熊的热意。   “解药呢?”   那人大吃一惊,往前走了几步。他身材高大,脸上带了一个铁制的面具,头发被风帽遮住。除了可知这是一个并不很年轻的男人之外,得不到任何信息。也许应天长可以发现更多。   “我难以想象经历了这样的状况,你还会认为这是一个正常的交易而不是一个陷阱。”   “刚才?”罗宛道。“我以为那只是招呼罢了。”   那人大笑起来。“看来你不仅愚蠢,而且狂妄。”   他的腰间也挂着一柄刀。他拔出了那柄刀。这是一把宽阔的大刀,刀柄是一个咆哮的狮头的形状。   “解药的确在我手上。条件也只有一个。”   “杀我吗?”罗宛说。“如果你真有信心杀我,就不会戴面具了。”   四更将尽。夜的寒冷已经到达极致,将空气冻结成一种粉末般的灰白;天地间一切都已吞声。连渴求着鲜血热度的刀锋都已寂静。   罗宛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的身体了无生气的倒落在泥泞中。片刻不离的落雁刀脱了手,躺在他的身侧。   铁面人低头看着这张苍白而英俊的脸。它居然带着一种安详的神色,仿佛是进入了一个渴求已久的酣畅的梦境。   铁面人举起的刀缓缓落下,指向他的脖颈。   突然一颗银弹破空而来,径直飞向他的手腕。铁面人并不回头,将刀往上一提,银弹便击在刀身上。他的刀也因此偏了开去。   来人静静的走了过来,在他身后三步远处停下。   “长进了。”铁面人说。   “雕虫小技罢了。”来人说。“终究还是被你抢先了一步。你无论如何也要杀他?”   “你不明白。”铁面人说。   “他总归是要死的。”来人似乎很不满,却终究放缓了声线。“现在他已经在你手下死过一次,但我还需要他来证明。把他留给我。”   “如果我不同意呢?”沉默了许久后,铁面人问道。   “你不同意,你不同意。”来人忍无可忍般吼道。“我做什么你都不同意,我想做什么你都不会同意。你干脆把我也杀了!往后就决没有人再来向你请示同不同意!”   他突然又笑了起来,补上一句。“可惜如今的我你未必杀得了。”   铁面人慢慢的后退了几步,仍旧专注的盯着罗宛的身躯,就像要用眼睛把这身躯装走。   “少年人,永远都是这样吗?”他说。   五更时分被猛敲门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倒霉的不止户主一家。整个巷子都会被惊醒,大多数人会在心里咒骂一句,翻个身又沉沉睡去。如果这敲门声持续不止,邻人的怨气就会迅速的集聚,转化为户主无形的心理压力。哪怕下定决心要杀了这不识好歹的访客,也必须先见到那人才是。   玉环就是在这种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去开门的。她已经决定不论来者是谁,开门了先把对方打晕。   然而对方竟料中了她的心思;立刻有一把撑开的伞接下了她的攻势。玉环这才发现来者的体积似乎很大;那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他踉跄的跨过门槛,几乎连人带人一起摔倒在地上。玉环先是认出了伏在来人肩膀上的刀者的脸,然后才看到应天长。   “救他。”应天长说。   他们已经在室内,这里虽然简陋,至少干净安全。一星灯火在床头摇曳着,照得罗宛的脸色明暗不定,就好像有了意识似的。玉环给罗宛把脉的过程中,应天长一直在咳嗽。玉环转过头来以警告的眼神看他,他摆摆手表示我也不想。   “救他。”他又说了一次。他像是有很多话想说,但每次一张口就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玉环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我为什么要救他?”她问。   “人命……关……天。”应天长终于结束一阵猛咳,断断续续的说。“……因为你才貌绝伦,菩萨心肠,洪福齐天,厚德感地。………当我没说。你想要什么?”   “我没什么想要的。”   应天长跳起来,抓着她肩膀摇晃。“求求你一定要有什么想要的。”   玉环推了一下,他就又跌坐在椅子上,差点连椅背一起翻倒。   “差不多行了,矫情过了就恶心了。”玉环无动于衷的说。“我只问你,你自己没得法子?”   “他身上有霸刀余劲留存,时间一长必伤经脉,我可以用内力慢慢引出,但现在不行。”应天长说。“我手抖。”   “你手抖,我也没法替你做。”玉环说。“这非我所长。”   “所以要你的毒。”应天长说。“让他假死一段时间,呼吸心跳都停止,血液也暂且不流动,我才能心无旁骛的去做。比这更棘手的是他头部受到重击,丝毫没清醒的迹象。我完全没有把握。唯有靠你的针灸之术,或有一线生机。”   “这很好,我完全明白了。”玉环说。“我为什么要救他?”   “你想要什么?”应天长说。对话陷入死循环,这显然很不妙,他该尽力避免这种情形发生,然而他的脑子像通红的炭一样烧着,只能重复这句话。   他们对视着,玉环似乎有些厌倦了。“这样吧,你给我磕个头,我就救他。”   “姑奶奶,你早说。”应天长大喜过望,扑通就跪。然而在膝盖磕到地面之前玉环已经拽住了他。   “算了。”她说。“你这人磕头不值钱。”   “你说什么值钱。”应天长说。   “算了。”玉环又说了一次。“我去准备一下。一刻钟后开始。”   玉环出去后,应天长吁了一口气,借着映衬之下互相虚弱的烛光和晨光研究了一下自己的手,感觉前所未有的缺乏信心,干脆把目光挪开,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来缓解焦虑。罗宛除下的外衣和所携之物放在藤椅上,他心不在焉的伸手翻看。当中有一个瓷瓶,他觉得有些扎眼,拿起来拔开瓶塞闻了闻,眉头皱到一处。此时玉环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水。   “给你的。”见应天长听话的接过来,喝了一口,又好心的补充:“黄连水。对现在的你很有帮助。”   应天长苦笑道:“多谢。”这真是苦笑。他整张脸都苦的发麻。   以罗宛现下的情况,主动服毒显然不可能。玉环将罗宛扶坐起身,使银刀在他手腕上割了一道口子,毒液随血而入,应天长内力助其行散。过约莫一炷香时,罗宛身躯渐转冰凉,应天长方一丝一缕将刀劲向外导引。整个过程花了三个时辰,好容易大功告成,应天长耗损过度,也不去看玉环如何施针,在一旁运气调息。冥冥之中听见玉环用水洗手。   应天长睁开眼。罗宛双目紧闭,神色安定,一如当初,这让应天长产生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仿佛他们忙活到这时候做的都是无用功。   已近申时。他这时候才意识到天是整个晴了,今天从早上起天气就很好,空气温煦而轻盈,砖缝和泥土坚实干燥,昨夜凌厉的寒雨像是根本没有下过。这偏僻的小院中竟也多植奇花异草,草木的清辛之味比起在桀骜粗粝的山崖上,更有一种亲切媚人的烟火气。应天长深深呼吸了两口,突然饿的差点昏倒。玉环也不比他好到哪去,于是下了一锅素面来吃。   “他几时能醒?”应天长主动洗了锅碗瓢盆,回到房中见玉环又在把脉,若无其事的问道。   “看命。”玉环说。“也许永远不醒。”   “不能那么倒霉吧。”应天长说,往前走了几步,也想去探一探罗宛的脉象,但又改了主意,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将落的夕阳。“若是那样,我得尽快带他走。”   “说起这个我就想问,你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应天长笑了笑。   “我可以不回答吗?”他说。   “老鼠一样的家伙。”玉环厌恶的说。   “我只希望这样的老鼠只有我一只。”应天长说,拿起桌上的落雁刀。这刀一离开主人之手,就很配合得显得十分黯淡。“都忘了,我应该赶紧把这个放到他旁边,免得他一醒过来就发狂。”他心存侥幸的说着,向罗宛躺着的床铺走去。   他的手僵在半空。罗宛漆黑的眸子像古老的深潭。   这眼睛里映出的全是不解;这倒很正常,什么人醒过来看见有人俯在自己上方,还手持一把门栓那么长的凶器,都一定会感到大惑不解。他没喊起来就不错了。   罗宛骨子里的处变不惊不允许自己喊起来。他只是持续的,沉静而疑惑的看着应天长。   “请问,阁下是……?”      ☆、章十二 旧梦归   应天长第一个反应是回头去找远远站在一边的玉环。玉环正非常犀利的瞪着他,唇形无声的拼出五个不容置疑的字眼:跟我没关系。于是他慢慢直起身,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自然,并且默默的把拿刀的手挪到身后。   但罗宛还在等着他的回答;他甚至觉得是不是因为这样说话太无礼了,使力想要坐起来。   应天长立刻将他按了回去。他开始说:“那个……在下是……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尤其是头,头疼吗?”   罗宛笑了。   “在下的头不疼。”   “是吗,这真太好了,太好了。”应天长已经无法想象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唯有不停的,飞快的说话,借此放松扭曲的肌肉。“你伤的很重……非常重,我们都很担心……”他不顾背后的杀气顺口把玉环也代表了。“今天天气真是很难得,你却躺在床上,这多可惜啊!这让我想起一句诗:云霞收夕霏。古人果然高明,再也没有比这更精当的字眼了。”   罗宛看向他的目光已经由疑虑变为相当的怜悯。   “是二位救了我?”   “算……是……吧。”应天长说。“你记不起来了吗?”   罗宛脸上显出一种认真的迷惘神色;应天长觉得他这一天受的刺激实在太多了,顿生一种立刻匍匐前进到灵隐寺用全部家当捐个门槛的冲动。   “我只记得我睡下了,然后……”   “原来如此。”应天长不容他反悔,当即接上。“我是半夜发现你倒卧路旁,体无完肤,命悬一线,赶紧背来给这位娘子医治。”   “多谢二位大恩大德。”罗宛并不疑虑,便极真诚的在枕上说。顿了一会,又道:“可是,阿淳又去了何处?”   “那是兄台的仆人?”应天长说。“唉,兄台在睡梦中遭此横祸,我想定是那阿淳下的毒手,他先以迷药将你迷倒,又不知用什么重物给你脑袋上来了一下,这还不完,居然又横七竖八砍了你许多刀。这等不忠不孝,狼子野心之徒,真是……”他看罗宛的表情开始显得痛苦,连忙又说:“我只是臆测之词,请兄台不必放在心上。不过那阿淳既已无影无踪,连带兄台随身之物也一并被人掳走,只剩了这把凶器在旁,在下的猜测大概亦有几分道理……”   罗宛只是摇了摇头。   “阿淳向来忠心耿耿,想来不会做出如此行径,只是……唉……”他又暗暗用了一次力,这次居然成功的坐了起来,视角一高,他又笑了。“还未请教两位恩人高姓大名?”   “这位妙手回春的娘子芳名玉环。”应天长说。“在下楚岫青。”   “他何时能好?”一关上房门,应天长忍无可忍的咬牙道。   “看命。”玉环说。“也许永远不好。”   “我能跳在你家井里吗?”   “看开点。”玉环烦躁的说。“总比他半死不活的躺着要强。”   “他能恢复当然好,但是!”应天长说,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他不但晓得自己姓甚名谁,何方人氏,还很清楚知道自己为何身在临安,不慌不忙说出一大篇话,什么受邀到万鲤山庄参加雪刀吴隐吴老爷子的六十寿辰,顺便游览吴中名胜,我都叹为观止,这些个新鲜念头是哪个在他昏去的时候掖进他脑子里的?——且——住。也未必是新鲜念头,他曾说他来过临安一次,难道就是那次?吴隐的六十大寿,那是多久的事情来着?这老爷子都死的坟头草三丈高,有十年没有?肯定没有哇。总之人是只有越活越老,我这位好友一通架打的倒能年轻七八岁,日后遇到京城那说书的涂亭道,不把这奇闻异事告诉他让他流传千古,我就不姓楚。”   “你这么快姓楚了。”玉环说,仔细的看了他一眼。“我不得不承认,你这厮能活到今天,确实有些见不得人的本事。”   “过奖,谬赞,当不起。”应天长一抱拳。“在下的好处,是时日越久,感受越深,屋里躺着的那位就可以证明——只可惜他现在证明不了。闲话休提(他居然有脸说这四个字),罗宛既然醒了,我们两个大男人在你这里诸多不便。我还是尽快带他走。”   “这我毫无意见。”玉环说。“他的刀伤已经没有大碍,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我被你扰这一整天也够了。快走不送。”   她这话实在坚决,应天长本来以为经此一事两人多少也算有点交情,不由泄气,道:“好好好。虽然这次未能报答,但你可愿十日之后到晴初楼去赏脸吃个饭?那是我朋友的产业,菜品非常可口;也算我聊表谢意。”   玉环道:“你是怕我活不过十天?”   应天长道:“我们能换个好听点的说法吗?比如,我担心你的安危。”   “若不是知道你另有所图,我连隔夜饭都吐出来了。”玉环完全不吃这套。“但你为什么会如此想?还是因为那薛飞鹖之死,薛家会找我麻烦?”   “我不确定。”应天长说。“人总是小心点好。”   玉环沉吟了一会。她即使低着头的样子也显得桀傲,连身上的白色衣裙也多有棱角,像块嵌在水底的顽固的石头。   “这话我听进去了。”她说。   “其实我有一件事情很好奇。”应天长说。“如果薛飞鹖现在站在你面前……你知道他已经死了,所以这只是一个不可能成真的假设……你是否愿意接受他?”   玉环冷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说,他毕竟为我死了。”   应天长摇了摇头。“也许是为他自己死了。为他对你的想望而死了。”他说。“那么你是否愿意……给他一次机会?”   玉环炯炯有神的看了他很久,导致应天长觉得不自在起来,垂下了头。   “这不是我的事情。”她说。“永远也不会变成我的事情。”   应天长进屋的时候,罗宛坐在床边上,微笑着说:“在下已经无碍了。”他甚至还慢慢站了起来。应天长没有扶他,看着他很稳的走了两步。   “罗兄当真内力深厚。”他赞美说。“佩刀亦是绝世名器。不知哪天能有幸见识罗兄的刀法。”   罗宛颇为关切的看着他。被这样一张脸用这种眼神看,应天长不能不觉得头皮发麻。“楚兄面有不豫之色,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罗兄多虑了。”应天长说。“不知罗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罗宛脸上显出为难来。   “在下已经耽搁甚久,想立即赶回洛阳。只是经此一劫,在下身无长物,不知要如何……”   “哦太好了。”应天长立即说。“我正巧想去洛阳。你我二人同行如何?罗兄伤势未愈,在路上也彼此有个照应。一应盘缠,都由小弟料理,罗兄不必担忧。”   “这怎好麻烦楚兄?”罗宛惊呼。   “不麻烦。何况等到了洛阳,还要罗兄做主人。”   “那是自然的。楚兄途中所费,等我归家必将一一偿还,还要请楚兄到时候千万多盘桓几日,让我一尽地主之谊。”罗宛深深一揖。“不知楚兄去洛阳何事?”   “看牡丹。”应天长不假思索的说。   罗宛差点又拿那种看脑子有毛病人的目光看他。   “我自洛阳动身时,牡丹正盛。如今自杭返洛,就算天气和暖,又逢顺风,走水路,也须十余日工夫。彼时牡丹尽谢了,楚兄看什么?”   “残花也是花。”应天长说。   “的确。看花在于花意,而不在于花形。是我浅薄了。”罗宛居然很认真的接受了这个解释,又笑了起来。他的笑容这样温和,这样安静,那是心底极其纯良之人才有的笑容,简直让应天长不知道该觉得惊奇,还是觉得着迷。“一切偏劳楚兄了。”   ☆、章十三 芳菲渡      风起了。一波花瓣悠悠的飘落在水面,还有一些散落在脚边的船板上。   这是自东南方向吹来的风。狭长的客舟在它的推动之下仿佛一条轻快的白鱼,灵巧的,几乎是不着痕迹的划过波光流烁的河面。   “……那晏又青就说,既然如此,我不杀你,等你伤势痊愈,我要你堂堂正正败于我剑下。一言既出,她果真放过了乌绮南。不但放过,还四处奔走为他寻找解药。”   “后来呢?这一战发生了吗?”   “发生了,不过是三个月后。”   “有人战死吗?”   “没有。”应天长说,一片花瓣落在他向上的掌心中,他微微眯起眼。   “他们化敌为友了吗?”   “是啊,那结局相当老套。相当——老套……”应天长无意识的重复着字句,他只是停不下来而已;他好似很怕沉默。“有传言说,他们生了一堆孩子。”   “我喜欢这结局啊。”罗宛虚怀若谷的说。   整个下午他们都站在这里,观看两岸连绵的层楼高栋,白墙碧瓦。河面称不上帆樯林立,也算有来有往,罗宛始终很有涵养的听着应天长胡扯八扯,时不时针对内容发表一二句评论,以示他确实在听,这简直让应天长觉得愧疚,尤其罗宛还真心实意的赞美道:“楚兄着实博闻广识,娓娓道来这许多江湖掌故,教在下眼界大开了。”   “罗兄不嫌我吵就好。”应天长揉了揉太阳穴,道:“一路颠簸,想必罗兄倦了。还好老天眷顾,连日顺利,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抵达洛阳。天色将晚,我们也回舱中去罢。”   “哪里。在下并没走过这许久水路,只是觉得新奇。楚兄行事甚是妥当,若不是家中人盼我早日归去,就多流连几日也不妨的。”罗宛这话就比较像是客套,应天长好几回取笑他“归心似箭”。“只是船上狭窄,不得施展。在下功夫本来粗浅,搁下这几日,越发要生疏了。”   他温柔的看着自己的刀,那目光不像是对着出生入死的战友,倒像对着一个心意相通的情人。   “刀对罗兄来说,是什么?”   “是极平常又极不平常之物。”他回答。“相伴太久,已然不可或缺。”   应天长看着他,目光闪动。“罗兄若不介意,我来陪罗兄活动两下筋骨如何?”   罗宛惊喜的看着他。“请楚兄赐教。”   应天长轻飘飘的立在船舷上。他本来站的也不甚稳当,此时更像一株东倒西歪的杨柳。   落雁刀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指向他前胸。应天长脚尖勾住栏杆,身子向下翻去,又奇异地弹了回来。他一连避开了罗宛七刀。他知道罗宛想看他的剑。   他甚至知道罗宛看一眼他的剑所能理解的事情,就会比这几天他胡说八道的全部还要多。他也知道罗宛心中的疑惑,并没有比他醒来那天减少一分。   他的手已经放在剑柄上。突然,两人的动作都停止了。有人在大声叫好。“在这河上能见到如此俊俏的身手,实在难得。”   一只小船已经靠上他们的船,一个仆从模样的青衣人跳了上来,动作伶俐敏捷,显然轻功和内功都很好,向他们二人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他手中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两张大红的拜帖。   “我家主人今夜在画舫设宴,邀请二位前去。”   应天长道:“哦?你家主人是何人?”   那仆从道:“鲁九太爷。”   这个名字可谓如雷贯耳。江都的鲁九太爷,他的画舫就跟他的武功、他的财富一样有名。这作画舫就在他们前方三里之处,靠着岸边静静的停泊着。在这艘画舫上,不知有过多少通宵达旦的欢宴,多少明眸皓齿的美人,多少风流旖旎的故事。   应天长和罗宛对视了一眼,确认对方都很熟悉这个名字,又道:“哦?那贵主人可知我二位是何人?”   那仆从道:“今夜这画舫前后五十里的船只上所载,都是我家主人的客人。”他又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二位如此出众人物,主人见了定当欢喜无限。二位高姓大名?”   应天长道:“在下楚岫青。”   罗宛也道:“在下罗宛。”   那仆从变色惊呼道:“罗宛?就是最近杀了…………”   他话没说完,应天长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起一脚将他踢到河里。河水甚浅,势必淹不死人,但那人却半天没有冒出头来。   罗宛惊讶道:“楚兄,你这是?”   应天长微笑道:“我突然想起鲁九太爷的手下似乎做过一些叫我很不开心的事。”   罗宛宽容的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既然他得罪过楚兄,那我们便不去赴宴了。”   “为什么不呢?”应天长说。“我现在觉得开心些了。”   罗宛不甚赞许的皱了皱眉,觉得此人反复无常,又难以捉摸,和他相处有时候实在劳心劳力,若非救命之恩在前,慷慨解囊在后,他实在很难判定会否与这人认真结交。但这念头也只是转了一瞬,何况退一万步,回到洛阳结清账目,也可分道扬镳了,——他暗叫一声惭愧,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居然有这种想法,简直狼心狗肺。为了掩饰这种卑劣的想法,他殷勤的握住应天长的手。应天长微微一抖,已经感知到他的意思,并没有挣开。   “我们走罢。”他说。两人跃到那小船上,一篙撑开。罗宛且回了回头,看见那仆从水淋淋的爬上岸,这才放心。二人小船飞快,不过片刻已经来到那画舫之前,亦有不少船只聚拢来,将不多宽的河面挤了个水泄不通。暮色之中只见重檐翘角,灯火琉璃,极尽富丽,更有笙歌错陈,莺声燕语,撩的人心里发慌。   应天长笑道:“今晚有的耍。”两人跳上画舫,马上有人迎接,更不问来客姓名,直请入内。环视一圈,端的是群魔乱舞。两人拣一个角落坐了,罗宛眼观鼻鼻观心,应天长却颇感兴趣的四处乱看。   不多时,琴声忽起,清寒如九秋之月,铮铮数响,喧闹的四座刹时平静些许。只见一个戴面纱的绛衣女子款款而来,随琴声翩然起舞,容眸流盼,荡人心魄。应天长看了两眼就不看了,罗宛则是始终没抬头。只听旁边人悄声道:“这个娘们难得,鲁九太爷果然好眼光。”   又有人道:“可不,听说花了三千银子自京城买来的。太爷爱的发了狂了,整整一个月没踏出后院一步。”   “哟嚯,这么宝贝,还舍得放出来跳舞给大家伙看?”   “这你不懂,宝贝自然要炫耀,何况鲁九太爷向来慷慨,有福同享……”接下来就是一阵心照不宣猥琐不堪的笑声。   罗宛听得心浮气躁,饮了两杯酒,耳中琴曲已转为欢悦和畅之调,四下彩声不断,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不打紧,他突然愣住,持杯的手也僵在半空。   应天长碰了碰他手肘,低声道:“怎了?”又道:“好……罗兄莫不是看上了这惊鸿姑娘?”   他这话实在轻佻,要换平时,罗宛不能与他干休,这时却有些魂不守舍,道:“那只九凤盘珠簪……!”   应天长道:“怎了?”   罗宛低声道:“那是我这次去杭州买给拙荆的礼物。”   此言一出,应天长蓦然一惊,心念电转,接口便道:“这帮贼子,销赃倒快。”   这说法入情入理,罗宛想来也只能是这缘故。他本性宽厚,虽逢此难,并不怨天尤人,反倒觉得有人相助是上天垂怜,更加心怀感激,可是此刻见了此簪,深知难以复得,想起家中殷切盼望的妻子,难免有些无常之感,不由得长叹了一声,复斟了一大觥酒,一饮而尽。应天长看势头不对,又安慰一句:“市面上簪珥何其多,重样也常见,也未必就是罗兄丢失的那支,罗兄不要太在心上。”   罗宛道:“嗯。”却仍是闷闷不乐,心知那九凤盘珠簪形制是他亲手所绘,听闻杭州有张氏妙手匠人,特特的去订做的,天上地下独此一份,那会有重样一说。应天长察言观色,感觉自己又说蠢话,越发局促,连饮了几杯酒,终于开口道:“罗兄可是想取回此簪?”   罗宛苦笑道:“纵然想,又如何能够。”   应天长道:“若是鲁九与陷害罗兄的那帮贼人有所关联呢?”   他做这假设,罗宛觉得虽然不无可能,但毕竟太过匪夷所思,缓缓摇了摇头。应天长突然站起,笑道:“这里甚闷,我要到外面透透气。”   罗宛道:“我与楚兄同去罢。”他更想就此离开。   应天长忙道:“不不不,你在这里等我。”这借口找的很烂,效果适得其反,看罗宛有些不满,只好道:“实不相瞒,我想替罗兄取回那簪子,也好慰尊夫人之心。”   他不等罗宛开口阻拦,又道:“罗兄不必担心,我也非是强求,只不过一试罢了。罗兄当初花多少买这簪子?三百两?我出五百两,不定她会愿意卖给我呢。当然最后也还是罗兄来付这个冤枉账。”他怕罗宛觉得欠他人情,忙又补上。“总之,罗兄安心在此等着便是。我去去就回。”   罗宛道:“你……”他实在有些受宠若惊,从开头就百思不得其解的“此人为何对我如此之好”,这时候又隐隐约约的冒出头来。他的眼瞳像墨一样漆黑而透明,那是一种诚挚而恰如其分的问询。这个人!应天长心里徒然感叹。这个人不曾骗过人,不信世上有人会骗他。   他解下琅玕放在罗宛座前。   “替我看着这剑。”他说。“我很快回来。”   堂上舞蹈已毕。如今外面隐隐传来珠圆玉润的琵琶之声。可想见场面何等喜乐,屋子里却静谧的近乎幽深。   惊鸿坐在妆台前,慢慢的用纤细的笔尖画眉。   她今晚已经不会再跳舞给人看。但她并不能就此放松。只属于她的戏份还未开始。   “你为什么一直站着?”她向镜中问道。“难道你从来没见过女人画眉?”   看起来像是自言自语。然而身后却传来一声喟叹。   “见过女人画眉,却没见过你这样美丽的女人画眉。”   惊鸿镇定自若的回过头,一个牙色衣衫的青年正抱着双臂靠墙站着,眉目周正,唇角含笑,显得又多情,又有礼(实际情况可能是两方面的表现力都不大到位)。她笑了,又重新坐好,拈起一枚花钿。   “话儿说的也还不错,只是太不熟练。”   “不过。”她又说。“熟练的人我见得太多,已经没什么趣味了。”   她起身向他款款的走来。应天长心砰砰直跳;她的妆容实在太浓,连目光都在其后半隐半现,难以捕捉,那效果只怕比应天长偶尔使用的□□还要拔群些。更糟糕的是她已经走得太近了,还没有停下的意思;脂粉冰冷的甜香一瞬间简直要使他昏厥。   她已经偎依在他胸前,乌云般的鬟发扑了他一脸。   “你在等什么呀?”她低声说,她的声音比脂粉的香气还要甜美。“老头子已经醉了,醉的像死猪一样。你如果愿意,在这里呆到天亮都没关系。”   她冰凉的手已经开始解他的扣子。当然,她很快就发现对方僵硬到像一块砖头,皮肤都绷的要裂开;于是她不满的抬起头来。   “难道你不想要我?”   应天长镇定自若的笑了笑。   “我当然想。”他的手温柔的拂过她的云鬟。“想要这支簪。”   ☆、章十四 曲阑珊      惊鸿的颜色变了。即使是隔着这么厚的脂粉。   可惜应天长看不到。她的一只手被他握着,那么顺从,那么无力,就好像真的柔若无骨。   她的另一只手突然变指为爪,飞快袭向他的心脏,几乎把他的衣服都划破。   但这个动作做到一半,也无法继续了;她的指尖碰到了自己的手。被应天长握着的自己的手。现在她的一对皓腕都已经被应天长捉住。应天长继续温柔的,几乎是用指甲谨慎的捏着,将那支精巧绝伦的发簪抽了出来。   “可以告诉我这簪子是什么人给你的吗?”他在她耳边悄声问道。   惊鸿已经放弃挣扎;她往后退了一步,应天长并没有阻拦,甚至放开了她的手。   “我死也不会告诉你的。”(“我死也不会告诉你的。”)   他们居然同时说了一句分毫不差的话;应天长露出果然如此的失望表情。惊鸿的脸色更难看了;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表情。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我们不能好好说话吗?”应天长叹了口气说。“而且,为什么要轻易的扯到生死呢?我说了我要杀你吗?死生亦大矣!这么宝贵的东西,我们不能别没事拿出来逞英雄吗?”   他这话简直让人感动。惊鸿也感动,感动得想把他眼珠子抠出来。   “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她从善如流的把死字去掉,当然表达的意思并没有变化。   “那也无妨。”应天长说。“我已经有了一些揣测,如果你的话让我不得不把这些揣测推翻,我会很失望的。”   “你知道这簪子原本的主人是谁吗?”他又说,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笑意。“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蠢事…………”   他的头脑乍然一阵温暖,仿佛升起一阵缥缈的烟气,接下来的话语被拆开来,零散的消融在其中。他的双足仿佛离开了地面,就要飘飘的飞升而去。一双手扶住了他。   “这香的味道是不是很好闻?”一个悦耳的声音问。   应天长似乎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突然粗暴的甩开那双手,随后闪电般点了自己数处大穴。   “没有用的。”那声音又说,完全不着急。“你应该觉得庆幸,至少一点也不痛苦,就像睡着一样,你还可以做一个好梦……”   “然后你也可以去陪他。”   惊鸿的身体整个僵住。   这无形的声音像是天山上百年不化的寒冰,已经冻住了她体内的每一滴血液。   她甚至说不出一个求饶的字眼,只能听见自己牙齿格格打颤的声响。   自己的爱姬深更半夜和一个很年轻也很好看的男人在房中,耳鬓厮磨,缠绵低语,还有谁会不明白他们能做什么事?谁会真心去管他们做什么事?   倒是应天长抬起头来,笑道:“我听说,鲁九太爷一向慷慨。”   鲁九太爷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使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在震颤。   “看不出,你这么年轻,却这么蠢。”他这话说的奇怪,好像年轻人天生就该很聪明。“慷慨这个词的意思,是我将心爱的东西光明正大的送人,不是被人鬼鬼祟祟的将心爱的东西夺走。”   他朝地下瘫软的女人走去,一把拎起了她的后颈。只听卡擦一声轻响,她的脖子已被扭断。   几乎是同时,应天长出手了。   这个铁塔一样的男人看起来根本无法撼动,他的双手就像两只巨大的铁钳。而应天长甚至无法自如控制自己的四肢,他活动它们就像赶着一个垂死的老人去工作;最糟糕的是他还没带剑。   “这敢是命?”他想。   鲁九根本没有躲避他的攻击。以他的力量,无需躲避任何人的攻击。他一拳击在应天长的掌心。应天长这条胳臂就软绵绵的垂了下去。   他已经没有余裕再进攻了。鲁九的掌风如同刀刃,将他的肌肤割裂。但这至少说明他躲开了正面的攻势。他竟然躲开了三次。第四次,鲁九一掌拍在他的前胸。应天长的身子如断线风筝般直飞出去。   正对着雕花木格窗的方向。   只听一声巨响,他撞破木窗,又飞出数丈远,随后无声无息的坠落在水中。   画舫依旧歌吹沸天,华光夺月。这寂寞而沉闷的一坠像一星稍纵即逝的火焰,并不值得被人发觉。   这河的确很浅,他很快就沉到了河底。然而他连挣扎出水面的力气都没有。   河水争先恐后的从他的七窍涌入,从他的伤口涌入,想要把他从内而外的涨破。他满嘴都是血,可能还有别的东西。但他吐不出来。   被强行抑制的迷药在缓慢而坚定的发挥作用。寒冷的水紧紧的束缚住他的四肢。他的头脑又陷入了那种飘飘然的状态。   “开玩笑吧。”他想。“难道真要死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么多事情都……比这…………”   但这是没道理的。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谁也不能保证因为他多次死里逃生,就奖赏他下一次生死关头的赦免机会。无论在生死的边缘上踩过多少次,死亡就是死亡。   他又想到罗宛。“不知道他能不能安然回到洛阳……”   这也没道理。罗宛只是莫名其妙的忘掉了一些事情,并不是说失去了作为一个成人的自理能力。至于再往后,他管不着了,说不定他不管还会好些。   “那药,他为什么……”到最后他只好想想这个,当然自己也知道毫无意义;可他向来如此,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就飞快的,不断的驰骋想象。他连无梦的睡眠都很少有。但谢天谢地,这情形马上也要到头了。意识像漂浮在水碗中的糖片一样迅速的断裂融化。   一只手臂环住了他的腰,带着他往上游去。应天长已经完全没法抵抗或者配合,浑身充满懒洋洋的听天由命的豁达感。对方像拖一只死沉的布袋一样把他拖出水面,拖到岸上。   应天长躺在地上,偏着头。罗宛半跪在他身边,关切的看着他。应天长笑了,想伸手到怀里去拿那支簪。他自然是做不到。罗宛明白了他的意思,小心翼翼的顺着他的目光完成了这个动作。   “你疯了。”他说,目光带着酸楚和愤怒,更多的是不可理喻的感叹。   “你才知道。”应天长想说这个,又想起罗宛确实是才知道。他看见罗宛一只手拿着的剑,便眨一眨眼。罗宛亦点了点头。   “你既然把剑予我,嘱咐我等你,我就必当交还。”他强调一句。“完好无损的交还。”   他将应天长背起。应天长乖顺的伏在他背上,下巴磕着他肩膀。透过数层紧贴皮肤的湿衣,罗宛的背仍旧很温暖,走的也很稳。两岸连绵的照水楼台,红帘碧槛,是否有一处能在今夜成为他们的栖身之所?   应天长突然感到罗宛停下了。他被很小心的放下,靠在一块石头上。应天长从湿透的发间抬起眼。   他看到了刀。   这是他无数次想要看的刀。沉鱼落雁的刀。   在这通彻的白日一样病态的黑夜里,罗宛的刀在水面上投下变形而凌乱的影。   水或者月,花或者镜,灯火或者琉璃的光华,都不能与之比拟。   应天长委屈的几乎哭出来。——他为什么感到委屈?——他明明好奇了那么久,惋惜了那么久,梦寐以求那么久,一个在他结识之前就已经死去的罗宛,一柄在他遇到之前就已经长眠不醒的刀。通过这样一种离奇的方式,如同在坟墓上方因为雷雨短暂复活的影像,偏偏又被他撞见。他应当说三生有幸才对,但他却只是感到委屈。   他的眼睫终于沉了下来。   ☆、章十五 还乡      于是现在就轮到罗宛头痛了。   得罪了鲁九太爷的人,如果还想要活命,唯一的办法就是离画舫远些。罗宛虽然不明白应天长究竟闯出了什么滔天大祸,理智和本能都忙不迭的提醒他这点,更别说遇到围杀之后。   他已经在城中的偏僻处找到一家落脚的客店,换下两人的湿衣服,将应天长安置好。不知是否因为迷药药性依旧残留,应天长始终昏迷不醒。他的脸色变得异样的红,呼吸也潮湿急促;罗宛一探他的额头,竟然火炭一样烧了起来。   罗宛无法可想,只得着人去请郎中。应天长携资甚巨,就请来全城的郎中,也并非什么难题。难题就是现在,一灯如豆,他坐在桌边手撑着太阳穴,床上躺着个人事不知的病人。病人的痛苦他不能感同身受,他只知道自己累的要死;几次脑袋差点砸到桌面上,头疼的像要裂开。   他很自然的想起远在洛阳的妻子和儿子。儿子还牙牙学语,扶着桌腿小心走路的模样如在眼前。他承诺过这次出远门,给他带好玩的东西回去。簪子丢了,妻子是绝不会介意。如果把这些惊险的经历告诉妻子,她一定会抱着他痛哭。他甚至一时没想起来簪子刚刚已莫名其妙的回到他手中了。   “不知他们现在在做什么……”他想。“一定是已经睡了。”   应天长在床上挣动了一下,把他从沉沉的思绪中惊醒。罗宛走过去,给他换下额上的湿手巾,放到一边的水盆里。他这时才发现应天长的嘴唇蠕动着;他在呓语。他的呓语声很小,又极其破碎混乱。罗宛弯下腰凑近他,只听见他说:“老头子……”   “我以后不……“他又说。说的好像是“我以后不干了”又像是“我以后不敢了。”罗宛猛地发觉自己这样似乎不妥,慌忙直起身。这时候应天长接连不断的爪哇语一样的发音中突然出现一个他非常熟悉的字眼。   “罗宛。”应天长吐字非常清晰的说。   罗宛不得不又凑近他。“楚兄?”他很谨慎的问。   “罗宛。”应天长字正腔圆的又叫了他一声。“你这混蛋。”   罗宛简直哭笑不得。这家伙不会是说出真心话了吧!“在下哪儿混蛋了?”他问。   应天长睁大眼睛看着他,一直混沌的目光此时犀利无比。“谁说你混蛋了?你乃是天下第一好人,武林第一大侠。谁说你混蛋,告诉我,我要去揍他。”   “多谢。”罗宛说,把湿手巾往下拉了拉,盖在他眼睛上。应天长于是乖乖的不说话了。   郎中姗姗来迟,终于赶到,给病人诊视了一番,说了些失血过多,感染风寒,病势凶猛,但病人身体素质尚可,精心调治应无大碍之类的话,开了方子。这郎中岁数颇大,诊脉时皱了几下眉头,罗宛问他如何,老先生最后仍说:“无事。”他所学有限,十分谨慎。   此时已近凌晨,罗宛再次对伙计诱以重利,不过半个时辰,药也熬好了。罗宛把应天长扶起来,给他服药。应天长烧的神志不清,即使再不清,被灌药时也产生一些本能抵抗。罗宛只好拿出在家哄孩子的手腕来。   “听话。”他极耐心的说,把勺子送到应天长嘴边。这一刹那他产生一种相当凄凉的错乱之感,又有些好笑:我究竟是怎么会在这里做这些事?   始作俑者当然一无所知,依旧不屈不挠的给他添堵。差不多浪费了一半之后,罗宛算是灌完了这碗药,深感责任已经尽到,疲惫已极,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第三天早上,罗宛端着药走进房间,正看见他坐起来,眼神已经恢复平日的清明之色,只是整个人憔悴不少,头发散乱,脸颊瘦的凹陷,下颔越发尖削,还有了些青青的胡茬。   当然罗宛并不比他好多少;这几天他基本算是衣不解带,很少合眼,加上忧切之心和思乡之情同时折磨,赫然也有点形销骨立的意思了。应天长自然知道,直愣愣的看着他,一时却无法开口,好像全身上下只剩舌头还没恢复过来。   “楚兄终于醒了。”罗宛微微一笑,说,把手中的碗放在桌上。   “我们这是在……?”应天长难得有这么呆滞的时候,只是随意的问,却连自己问了什么也不清楚。   “江都。”罗宛说。“那夜在画舫上,你久久不归,我实在放心不下,出来找寻,正撞见你受伤落水。我便带你到城中求医,你高烧不退,已经三天了。”   “……那,耽误了罗兄的行程……”   罗宛摆了摆手。   “楚兄,你如何取回这支簪子?”他严肃的问。   应天长看着他手里的九凤盘珠簪,脑内一时空空如也;但他很快恍然,繁杂思绪潮水一样一拥而入。他笑了。   “……说过的,我去找惊鸿姑娘,用五百两……”   “楚兄。”罗宛提高了声音。他有点生气。   “……七百两。”应天长急忙改口,露出一个知错能改的表情。“她自然不会不答应……只是,咳,运气太差,正讨价还价时,遇上了画舫主人,所以,就……被扔出来了。”   他像干坏事的小孩子一样心虚的低着头,几缕黑发垂落在苍白的颊侧,罗宛的心突然重重一颤。   “你究竟为何……?”他也只能这样问。   应天长指了指他手里的簪子。   “罗兄跟嫂夫人一定情深意重罢?”   罗宛的脸腾一下烧了起来。“楚兄!”   应天长没理会他,自顾自往下说。“……这样,不是很好吗?琴瑟和鸣,鸳鸯白首,世人谁不歆羡……罗兄今生不会负她罢?”   罗宛突然反应过来:这个人想必还病着。怎么可能指望一个病人说出正常的话呢!他的表情立刻温和下来。   “是,结发执手,磐石不移。”他平静的说。   应天长终于放下心一样吐了一口气。“罗兄要记得今日说过的话。”他连个喘息的间隙也不给罗宛,紧接着又说:“罗兄,在下有一打算,不如我们结为兄弟如何?罗兄为人端方,纯笃温厚,重情重义,还文武双全,在下实是相见恨晚……真的,虽然结交日短,我非常非常之欣赏罗兄,再者你看我们这也算是共患难了,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又说天予不受反受其咎……不对,总之,你意会一下……还是说罗兄嫌弃在下吗?”   当天他们就动身启程,改走陆路;虽说昼夜兼程,颇有些辛苦,到达洛阳时,应天长已经完全恢复精力过剩的状态,成日高谈阔论,让罗宛有时候恨不得将他打昏。所幸他涵养极好,又想着旅途寂寞,有人作伴也是一片好心,一概都忍了。两人甫进洛阳城,应天长立刻引经据典的大肆赞扬一番,东都繁华,果不虚传云云,兴之所至,背起东京赋来,背了两句,扭头发现罗宛有些魂不守舍,便很贴心的停下。   “罗兄是怎样了?”他说。   那日他提出结拜,打这个如意算盘,其结果可想而知;罗宛原本就很不擅长拒绝人,这一下简直稳准狠。然而要结拜也是他,一句兄长打死叫不出口的也是他;他尴尬的全身发绿。只有罗宛,虽然答应时诸多犹疑,既然同意了,老老实实一条道走到黑,就叫他贤弟。   “没什么。只是……”罗宛在马背上四处张望着,样子有些迷惑。“去了这一个多月,我怎觉得洛阳与我离开时有些不一样了。”   “是吗!我并没来过。”应天长说,一通乱指。“你看那边!好一对璧人。真不愧是洛阳,美人都比别处多。”   罗宛并无心思跟他说笑,默默策马前行。他远非从刚才猛然发觉这不协调的;自从在杭州遭逢变故,他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有时候看着自己的手,他都觉得极为陌生。然而凭空冒出来一个应天长,殷勤的包办一切事宜,几乎给他把世界全部挡住,连跟别人单独交谈的机会都很少有。   这疑惑不减反增;现在总算回到他的故里,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再也不能掩藏。随随便便跳进他眼帘的这家店子,牌匾上书三个字,“元宝斋”,正月初五才开张的,他再明白不过,——因为这三个字都是他写的!现在已经黑漆驳落,斋字的右半边几乎看不见了。这要如何解释?应天长费尽心思编织的一切,即使现在他不去主动戳破,也早已不能持续了。他却只是这样默默走着,仿佛他自己心里也有答案,只是不能细想。   这样慢慢走近湛露馆,一路竹林间迤逦碧水,烟火中秀丽人家。罗宛渐渐又高兴起来,开始心急难耐。   “那就是我的居处。”他举起马鞭指着说。   “有没有牡丹?”应天长很感兴趣的问。   “洛阳人岂有不爱牡丹的。”罗宛微微笑道。“我不过叶公好龙。倒是拙荆酷爱,是以也用心培植了些。可惜如今应该都已谢了,——不过也不尽然。或许有那晚开的,还残留一两朵,正等贵客前去?”   “那真是荣幸之至。”应天长说。他们已走到门前。连绵的垣墙流溢出都是碧绿枯黄的藤蔓,显见久未有人打扫。然而罗宛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他下了马,抬起手来敲门。很久之后才有人来开。   这人一见罗宛,倒退一步,脸上写满了惊讶;然而罗宛只有比他更惊讶,两只手都抓住了来人的肩膀。   “阿淳!”他颤声道。“怎么会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的手太过用力,阿淳疼得冷汗都流了下来。   “主、主人。”他结结巴巴的说。“你怎会突然回来……?”   他突然注意到旁边应天长;这人很面善,他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只好投过去求救的目光。应天长伸出手,轻轻地攥住了罗宛的左腕。罗宛如梦初醒一样放开了手。   “这里怎会如此荒芜?……”他茫然四顾着说。“梨树呢?牡丹呢?栖虹池呢?难道干涸了吗?!这怎有可能!阿淳。”他急切的又转向他。“夫人呢?睿儿呢?夫人在家中吗?”   阿淳已经退到五六步远,满眼都是惊骇。“主人,娘子不是……”   “阿淳。”应天长突然开口,他语气很宁静,很镇定,一路上从未有过的镇定,竟有一种奇妙的安抚的力量。“带我们去见夫人。”   他们见到的当然只是一座坟墓。   墓碑的笔画里还留着暗红的残迹。长草间是零星的白色和黄色的花。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刹那,他并不觉得摧心裂肺,只是感到一种熟悉而恶毒的眩晕。   过于漠然的岁月,连痛苦都已洗净。唯有这眩晕,像破壳而出的种子,盘踞的根茎疯狂的在他心里噬咬开来。   眼前的世界逐渐漫上一层粘稠的红色。他的刀笔直的插在这片红色中,像一个醒目的路标。他一步步向它走去。   “她是怎么死的?”他听见自己问。   “我杀的。”应天长说。“是我杀的。”   他的手碰到了刀柄。      ☆、章十六 冰释   这是一个太长太长的梦。   梦里有很多人。站着的人。他们不说话,不笑,也不动。他们甚至没有脸,只是一片光滑的模糊。被刀砍中,就会直挺挺的倒下。他一个个的砍倒他们,像砍倒一棵又一棵树木,喷出大量甜美的汁液。人的前方还是人,树的远处还是树木。他在这丛林中艰难而漫无目的地砍伐着,想找出一条通路。一直到他听见那声音。   轻而又轻的一抹笛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从不属于这里的另一个世界传来。像拨开云层的一抹极淡的光线,或打在叶片上的一滴雨水。然而并不是要牵引他去到什么地方。只是这样单纯的响着。   他醒了过来,突然想要饮酒。   他找不到酒。曾经埋藏梨花酒的熟悉的酒窖现在已经空了,只留下蛛网和灰尘。他只好向山坡上走去。   应天长坐在梧桐树下,口里噙着一片叶子。罗宛在他身边坐下来。青草带着日光鲜艳的暖意,靠近土壤的根部却是冰冷的。   “跟那时候一样。”他说。   他指的自然是他们初识之时。   醒来的罗宛并不说话。自然也不能开口赶人。应天长就无师自通的留下来,看他的书,饮他的酒,每日在山坡上吹笛。这种愿者上钩的法子无疑很有效。   “你能杀了我,为何要救我?”他对应天长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我能救了你,为何要杀你?”应天长回答。   他现在想起这两句话,有些往者不可追的感慨。应天长真的救了他吗?让他这样一个人在世上继续苟活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是你把我带回来的?”他问。   应天长摘下口中的叶子。他似乎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再吃惊了。   “你忘了?”他说。“在杭州,你受了很重的伤。”   “所以你又救了我一次。”   应天长勉强一笑,道:“这算不得什么。我们是什么交……”   此言一出,他们都好死不死的想起来晴初楼上曾号称老死不相往来。好歹中间已经隔着许多变故,应天长可以脸皮一厚当做没有这事,不幸这记忆对于罗宛还很崭新。他的脸色突然一暗,显然正经历着违背誓言的良心折磨。   “……情。若要算这个账,那只怕太难了,弄不好还是我欠你的多些。”应天长只是顿了一下,居然流畅的说完了,更居然还有下文。“罗宛。”他太少直呼其名,见他如此认真,被叫到的那位真是骇过于喜。“我们怎么也算生死之交罢?”   罗宛淡淡道:“你觉得是,那就是。”他简直替自己觉得羞愧。   应天长笑道:“好啊。那就算是。——算个屁,你以为这容易着呢!天上掉的不然路边捡的似的!你以为我文武双全,左右逢源,所以遇到什么猫的狗的都是生死之交了!你是君子,重一诺轻五岳,哪怕素不相识人,赴汤蹈火于你不难,我不过一个小人,世人谁不知我贪生怕死,拔根汗毛都能计较半天,——我不是腆着脸跟你邀功自伐,——我是不知道世上还有个你!”   罗宛道:“即是说你宁肯为我死,也不愿为我动心?”   应天长差点昏厥,垂死挣扎道:“这是两码事。”   罗宛道:“确实是两码事。”   他眸中满是痛苦之色,站起身来,道:“是我的错。我不该强求。”   应天长只觉嗓子发堵,干巴巴的笑道:“还是我的不是较多些。你不要放在心上。”他知道罗宛是误解了,然而却不知从何开口,甚至不知有没有这个开口的必要。   罗宛向他俯下身。应天长强迫自己不要后退;他本来也无法后退。他的脊骨抵着粗粝的树干,罗宛一只手扶住他单薄的肩胛。   “你不喜欢我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轻声道。“你告诉我,我自然不碰你了。”   “因为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你不要笑我。”应天长的目光,明净的注视着他,这一次既不畏缩,亦不逃避。罗宛恍然发觉,他在重复曾经说过的话。今天他们不是在重复曾经做过的事,就是在重述曾经说过的话,不免给人一种错觉,就好像可以从什么做错的地方重新开始似的!“你不要笑我,我没经历过这种事,我没法子明白的下决断。我既不曾爱过人,也不曾为人所爱。你需给我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你以为我太看轻你,所以失望透顶;可是反过来你也没把我的话当真不是?我也是很郑重的在回答你,决不是在推托。”   罗宛好像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手指在应天长下颔上轻轻一捏,应天长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样会讨厌吗?”他问。   应天长冷汗直流:“我……不……知道。”   “那这样呢?”罗宛旁若无人(其实也的确没人)的凑近来。眼看那五官越放越大,应天长狼狈的挣脱他。“好友!”   罗宛放开手,唇角噙着一缕不易察觉的笑意。   “往后在你同意之前,我是不会再碰你的。”他说。   “唉,你真是太体贴了,我忍不住要涕零。”应天长道。“只是这一次,你却不怕等得太久吗?”   罗宛道:“这就与你无关了。”   他又重新在旁边坐下来,舒服的伸直一双长腿。被梧桐枝叶筛过的光影在他身上浅淡的漂浮着,腰间束了一条深蓝色的丝绦;他没有带刀。   这是第一次应天长见罗宛没有带刀;他感觉呼吸有点不自然。   “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一路过来。”他问。   “不记得了。”罗宛说。“你又想瞒我什么事?”   “没打算瞒你,只怕你不信。”应天长道。“不过你先告诉我,你为何会在那破庙里?”他不等罗宛回答,又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手里拿着一个瓷瓶。   罗宛道:“那不是解药。”   应天长道:“我知道不是。”   罗宛道:“那是我与薛白雁一战的赌注。真正的解药,我却没能拿到。”   应天长强笑道:“我有什么好啊。”   罗宛冷冷道:“你没什么好,就是自我感觉特别好。”   应天长笑道:“受教了。我很想知道是什么人能将你伤的那样重?”   罗宛道:“一个极为优秀的刀者。”   应天长道:“纵然如此,把你直接打回七八年前也忒离谱了。”他便一五一十的告诉罗宛这一路变故,当然都是他精心挑选过的五和十。说到九凤盘珠簪时,字字斟酌小心。罗宛却没有悲怒激动之状,淡淡道:“那簪子早已丢了。”   应天长道:“是那夜丢的?”   罗宛道:“是。从杭州带回去后,她很喜欢,每天都戴着它。”   应天长半日不语。罗宛道:“你在想什么?”   应天长微笑道:“我在想,是不是该替他们求个情,可以让他们死的不那么凄惨。”   罗宛道:“你觉得七年前的我如何?”   应天长叹道:“难哪。君子难悦。我使尽浑身解数来讨好你,你都爱答不理,以至于我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   罗宛道:“你介意把细节重述一遍吗?”   应天长和气的笑道:“来世吧。”   接下来的几天,他每天练五个时辰的刀。   湛露馆他已经许久未回来过,只留了两三家仆在此看守,草草收拾几间屋子给他们二人住。以前的屋子他是不住的。但他也偶尔进自己的书房。抚摸那些刚拭去灰尘的书籍和古玩时,他心里涌起一种沉稳而窒息的伤感,就像海浪漫过沙滩时嵌下的石子。   他每个午后都去妻子的墓,打扫并放上一束刚开的芙蓉花。而这个地方他本来以为是只有死后才会躺进来的。   应天长很少在这里,几乎都在外面活动。一天晚饭后,阿淳来禀告他:“应公子在房中等主人。”   应天长在灯火旁看信。他一边看一边不停的叹气。   “事情很糟糕。”他说。“玉环姑娘一直没有消息。小柳遣人去她居所探查,院中有打斗痕迹。我不愿往坏的方向猜测,但她可能已经凶多吉少了。”   罗宛走到他对面坐下。“我们是不是该出发了?”   “明天就动身。”应天长道。“我的三月之期是肯定要错过,你那个三月之期却不能不赶。”他重重拍了一下罗宛的肩膀。“来吧罗大侠,把握住这个再一次缔造传说的机会吧。”   罗宛毫无表情道:“我知道你心里大抵是有数了。我还有两件事情可以告诉你。第一,在杭州遇到的面具刀者,虽然刀路和刀法完全不同,却给我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哦?你想起了谁?”   “薛飞翎。”   应天长笑道:“这很有意思。第二件呢?”   罗宛道:“在庐州碰见的牧鹏云……”   应天长腾一下站起来。“庐州?牧鹏云?大侠你还可以更晚一点告诉我真的。”   罗宛道:“已经晚了吗?”   应天长道:“不晚,你就在我坟前把这消息烧给我也不晚。”他又坐了下去,叹口气道:“我也不是不能明白你心情,罢了。我只问你一件事。如果再一次对上那个面具刀者,你有没有把握?”   罗宛道:“没有把握。”   应天长道:“你上次是遭到他暗算。”   罗宛道:“天外有天。这世上有很多好刀。”   应天长笑道:“你就是我已经遇见的最好的刀。哪怕算上将来,我也如此确信。即使你不是,我也会让你成为最好的刀。”   ☆、章十七 刀决   这一年金山寺的荷花开得很早。宽大的叶片和花朵将水面整个覆盖住,远远看去像是一片绿色的陆地。   薛飞翎站在桥上。太阳刚刚升起,样子还很温和。带着清香的水气轻柔的拂过他面颊。寺里早课的悠悠钟声,将莲叶荡出一层又一层的涟漪。他的目光也随之变得怅然起来;好像在回忆一个久远之前的梦。   有人从桥的另一端走过来,礼貌的停在离他三步之处。   “你来的太早了。”薛飞翎低头看着荷叶之下的缝隙中游动的红鱼说。“这一战要下午才开始。”   那人笑了。“不是薛二公子请我来的吗?”   “我不记得有请你来这里。”薛飞翎冷冷的说。   “是的。”那人还是很好脾气的笑着。“薛二公子请我相见的地方不在这里,在小山楼。”   金陵夜渡小山楼。清晨的小山楼上并没有人。湿润的阳光涂抹在陈旧的木栏杆上,闪耀出一片虹彩。   不止是楼上没有人,整条街似乎都静悄悄的没有人。然而并不需要恐惧;在这样妩媚的阳光之下,无论角落里怎样厚重的污垢,都会无所遁藏的升散为空气中透明的微尘。   罗宛走上楼。木楼梯在他脚下发出令人安定的咯吱声响。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头发高高的束着,带着一柄刀。   楼上有人在等候。当然,等的并不是他。但那人却半点也没表现出惊讶之意,甚至没有站起;面具后的双眼冷静的打量着他。   “这一次,你还是没有信心杀我吗?”罗宛说。   “但我在这里见到了薛二公子,就证明我并没有来错地方。”   薛飞翎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三月之期已过,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还活着。”   “当然是因为令尊所赐的解药。”应天长笑吟吟道。“前辈比谁都更明白,令兄之死,在下无辜。”   薛飞翎转过身来看着他。“既然你已没有后顾之忧,那为何时至今日,你又邀我一谈?”   与上次相见的意气风发不同,这位薛二公子每个字都说的很慢,很清晰。无论是表情还是手势,都丝毫不再仓皇扎眼。   父兄的相继夭亡,看起来让他在短期间内成长了十岁。   应天长道:“因为在下不是食言之人。既然答应了前辈要查清此事,在下就会坚持到底。”   薛飞翎笑了,笑容里带着微微的讥嘲之意。“洗耳恭听。”   应天长于是说:“不知薛二公子有没有听说过风月琳琅阁。”   薛飞翎道:“请指教。”   应天长道:“这是江湖上一个极为机密的组织,知道的人寥寥无几。正如它的名字一般,这个组织买卖各种消息情报,通俗点说,秘密,以及各种稀世奇珍,有些甚至是只有传说中才存在之物。这里有两个重点,第一,交易双方一切自愿,买卖不成仁义在,决不做强求这种没品之事,因为阁主是个很有品位的人;第二,这个很有品位的人我恰巧认识。”   他又笑了笑,一字一句的道:“所以你告诉我的关于你在庐州遇到的一切,每个字都是在放屁。”   薛飞翎悠然道:“我不大明白你在说什么。”   应天长道:“好啊,薛二公子双耳有疾,我就说得再清楚一点。在我面前夺剑自尽那位薛公子并非令兄,而是你。令兄已经死了;被你所杀。我想为了这件事,你一定筹谋了很久;不幸令兄虽死,他身上的红瑚虫却以血入血转移到了你身上,具体细节你肯定不怎么愿意回忆。你运功逼毒,却适得其反,既要推托令兄之死,又急需解药,然后我就被稀里糊涂的拉来成了这个替罪羊——薛二公子,你坑人坑到我头上来了。”   薛飞翎森然道:“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意思?难道只有你应天长骗得天下人,天下人骗不得你?再者,你的话异想天开,漏洞百出。你如何就断定是在骗你?难道我兄长就不能是这假冒的风月琳琅阁的受害之人?”   应天长道:“你这话说的歪打正着,你兄长确实是受害之人。好的,我们就假定这是一个诡秘可怕的组织,有不可告人的野心。我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只能从我所经历的事情来推测这目的究竟为何;起初我在临安故意招摇过市,无人理睬,甫与玉环姑娘见过面,他们就马不停蹄的上来乱杀一气,自此之后就是每天想方设法的砍我。我在你眼里的作用,其实就等于玉环姑娘的行踪,除此之外,我一钱不值。这中间还出了岔子;你原以为一次见面就已足够引出她,结果说完话她从后山的密道走了,你们的人就蠢到硬是又找了那么些天。”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惜,我想通这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薛飞翎道:“太晚了。”他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我的毒已经解了。”   应天长道:“你用什么法子逼她替你解的毒?”   薛飞翎笑道:“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应天长眼中闪过一抹骇人的凌厉之色。一只水鸟从湖上惊起,泼翻了一片荷叶,留下一道灿然的水迹。   “玉环姑娘的话无论我相信与否。”他终于又说。“都给了我一个很有用的提示:我遇到的那个薛大公子也许并不是死者本人。若不是死者本人,他却也中了一样的毒,而且命在旦夕;这样你们一定要通过我找到玉环姑娘,就很能说得通了。   当然,这最多只能说明有这么个人。我这人心理比较阴暗,打小听了很多兄弟阋墙的故事,再者你们俩姿容面貌都相似,装扮起来容易得很;更糟糕的是你父亲与罗宛一战之后,明明没受什么伤,几天就撒手人寰,若大家业,一夜之间全压在你肩上;请薛二公子别见怪,我直接就猜到你头上去了。”   薛飞翎道:“上次相会,你说我命在旦夕。”   应天长一挥手道:“我说的话有时候我自己都不信。再者,对症下药虽然难能,这世上延命的法子却有很多;你薛家神通广大,让你拖上十天半个月总是不难。附带一提,你是佯装自尽之后把琅玕剑又插在你兄长的身上了吗?我都想替你兄长一大哭啊。”   他突然道:“诶,薛二公子你说这种话,是完全承认的意思吗?”   薛飞翎道:“我只是在等你继续。如果这时候强行打断你,总感觉会比杀了你还要难受。”   应天长笑道:“薛二公子真是善解人意。然而以上所言毕竟都是猜测,除了证明我丰富的想象能力外,并没有更大的实际用处;那不如来换个方向,作为一个把自己看的千钧之重的区区在下更加感兴趣的话题:为什么你们偏偏挑中我。或者说,挑中我,和罗宛。”   薛飞翎道:“哦?不是因为你彼时正好身在润州城,并且又见多识广,最有可能看出这种红什么虫的来历吗?”   应天长道:“当然不是。是因为你有一个好师父。”   那人伸手将面具摘了下来。罗宛一动不动的看着面具后面的脸。   他几个月前刚见过这张脸。然而感觉已经完全不同。这张脸坚毅而冷谲,眼里有一种鹰隼一样残忍的神情。落魄潦倒的气质当然也已完全消失;即使说这是一位掌门或者盟主,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罗宛道:“久见了,牧门主。”   牧鹏云大笑起来。“门主,什么门主?整个六合门已经覆亡于你落雁刀之手。你是在嘲笑老夫吗?”   罗宛道:“是我失言。见过奔雷刀。”   牧鹏云静静的看着他,道:“留下你,就等于把这点告知你。那孩子实在是太蠢了。”   罗宛道:“你我都是沉溺在过去中的人。只不过我一直想要摆脱。”   牧鹏云狞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摆脱?”   罗宛道:“是。应天长挡下的三刀,是硬生生阻止我向炼狱坠落的最后一步。我度过了浑浑噩噩的五年,就好像真的可以被遗忘;但自从再次看到九凤盘珠簪,我才明白,你不可能放下,而我也不能放下;这件事情终究要有个了结。”   他往后退了一步,握住腰间的刀。他听不到它往常惯有的鸣动;它沉静得像是高崖下的潭水。   应天长道:“六合门主牧鹏云,也就是奔雷刀于侠贲,你传道授业的恩师。”   薛飞翎道:“这种事情想要打听,似乎就没有那么难了。”   应天长道:“是。其实薛二公子,我实不该这样骂你;比起你师尊,你对杀我二人这件事,远没有那么积极。我的性命反正在你掌心,劳民伤财实无必要,至于罗宛,你甚至不惜暴露身份的危险放过了他一次。说到原因,我想大概是武者的执着之类的。”   薛飞翎静静道:“不光明正大的赢他一次,我无法服众。只有这件事情,我不会退让。”   应天长大笑道:“就凭这句,我当敬你一杯。”   薛飞翎道:“可是这战想来要泡汤了。我想你二人交换了赴约的地点。”   “所以薛二公子想要怎样的补偿呢?”   “不如你代替他来与我一战如何?”薛飞翎道:“虽然我讨厌你,也讨厌你的剑。”   “你误会了。”应天长摊了摊手。“虽然薛二公子大抵没准备让我活着走出这里,而也许与此同时,牧门主也已经得偿所愿。整件事情的赢家,到底还是你们。但我必须申明,薛二公子,我毫无与你作对的打算。我今天来这里,是为了跟你谈一个交易。”   牧鹏云站了起来。奔雷刀已出鞘!   这是一把重达数十斤的大刀。单是扑面而来的刀气,就让人有如遭凌迟的错觉。然而周遭桌椅却没有丝毫震动。   罗宛的长刀在这暴烈的刀劲之中如将要融尽的雪光一样绝望的闪烁。铿然一声,两刀相交。他们还是站在原地。罗宛的右臂上留下一道深及见骨的伤痕。   “你的刀跟原来不大一样了。”牧鹏云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说。   罗宛只是把刀换到了左手。右臂上的血一点一滴的落在地上。他眼中的墨色不知何故深邃了起来。   “就算你杀父弑兄又如何?你若偿命,薛家一夜将倾,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我又不是正义的使者,这事情也终究与我无干。我所关心的,只有自己的利益。”   薛飞翎道:“你这话,倒很像是真的。”   应天长道:“我并没有强求薛二公子相信这些。只是,如果我今天真的没能走出金山寺,其后果可能就不是薛二公子所乐见了。”   薛飞翎瞳仁微微收缩着,道:“你没有证据。”   应天长笑道:“薛二公子糊涂了。你别忘了支厚博还在我手上。”   薛飞翎道:“他与一个死人无异,不会告诉你任何事情。”   应天长叹道:“何必呢?世间最可怕者,莫过于流言。挑拨生事造谣离间,在下都是一把好手。再者,薛二公子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令尊肯将解药给我,是因为他早已心中有数?家门不幸,薛大公子尸体上的致命伤想来不止一处,又如何能逃过他的法眼?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他已经早有后手,只是仍然心存幻想,想等你幡然悔悟的那天?”   他每说一句,薛飞翎的眼角就跳动一下。   “你不懂。”他缓缓道。“我兄长只不过是个一事无成的浪子,我父亲更是一个暴戾强横之人。我做这些事情,是不会后悔的。”   应天长道:“所以,跟我交易,是你现在最好的选择。”   他的刀变快了。   这些年无论遇上怎样的对手,他都无动于衷;只有面前的这一个,他不能把他当做木石。   每挥一刀,这个人的面容都在他心里激起一阵痛苦的撕裂。他们已经过了三十刀。他的眼前痛苦得已经发黑。   妻儿的笑容,横尸于地的惨状,碎裂的瓷杯,鬓边的残花,长乐门里仿佛漫无止境的屠杀,他刀下滚落的头颅,粘稠的鲜血喷溅在墙上和地上,将他的黑衣染得更黑,一直渗进他的皮肤和骨髓里去,夜以继日的散发出腐臭的味道。那种挥刀的感觉,他一辈子也不能遗忘。   太阳已经升高,整座小山楼仍旧寂静无人;街道上仍旧门户紧闭,只有黄狗垂着尾巴悄悄的走过。   不会有其他人。任何卷进这场刀决的妨碍,都会化为齑粉!   薛飞翎道;“你想要什么?”   应天长道:“你薛家的一件藏品,迷榖枝。”   薛飞翎淡淡道:“你要他做什么?”   应天长大笑道:“薛二公子敢是没跟人做过交易。你只要权衡它对你的用途和我所提出的条件孰轻孰重即可,其他的事情多思无益。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担保,我要这件东西有我的用途,与你薛家绝无瓜葛,更不会有害。”   半日,薛飞翎道:“可以。我会遣人送到你的住处。”   应天长道:“那就多谢。走出此地之后,今天我们所说的一切,世上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他又笑了笑,道:“只是来日方长,虽有你师尊在旁扶持,薛二公子当更思勉励。”   薛飞翎道:“你觉得小山楼中现在胜负如何?”   应天长离去的脚步微微一顿。   “我不知道。”他说。“但只有这个,我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他已经中了数刀。他不在乎自己中的刀。   牧鹏云也中了数刀。他的眼前漫起一片凄艳的红色。他的刀越来越快,越来越乱,就像一个随心所欲的疯子。   只剩下这一个人,其他人都已经被他杀尽。只剩下这一个人,仿佛是罪孽的源头。胜利在望。他只要杀了这最后一个人,就可以了无遗憾的——   “我接你三刀。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你可敢一试……”   “三刀。你可敢……”   他睁开了眼睛。   金色的砍刀已经吃进他的腰侧。   而他手里的刀停在对方的咽喉。   牧鹏云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既似怨毒又似解脱的笑意。他松开了手。奔雷刀沉沉的坠落在地,整个小山楼都惊醒一般晃了一晃。   “你只要杀了我……这件事情就结束了。”他说。“永远的结束了。”   罗宛的目光渺然,明明是在盯着他,又仿佛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良久,他极慢的收回了刀。落雁刀无声的滑进他的刀鞘。   “对。”他说。“这件事情永远的结束了。”   他大步走进了阳光之下。   长街不知何时已经开始有了喧闹的温度。店铺在开门。有人在扫地,洒水,无意的清除了他一路逶迤滴下的血迹。传来食物的香气。有女孩子在卖花,很新鲜的芙蓉花。长街的尽头站着一个在等他的人。   应天长微笑着看着他的眼睛。   “好友,恭喜。”他说。   罗宛突然一把抱住他。应天长吓了一跳,却没有动;他闻到他身上寒冷似铁的血的气息和温软的花的气息。   “多谢。”罗宛在他耳边说。   他又用了用力,才放开他。应天长望着他,心中只有无限的温和的喜悦。   “你的事情办完了吗?”罗宛问。   “完了。”应天长笑道。“说到底还要多谢你,使我有多余的时间跟薛飞翎周旋,让他误以为我确实已经得到了解药,有恃无恐,方才有跟他交易的余地。那解药是以迷榖枝浸泡而得,他果然并不清楚。而迷榖枝本来就是我之前去到润州的初衷,当时还在盘算要如何让薛家割爱,现在也算殊途同归了。”   罗宛道:“你会有一天告诉我,你找它是做什么用吗?”   “会的。”应天长轻声说。“一定会的。而且很快。”   罗宛道:“薛飞翎还活在人世?”   应天长道:“看这话说的,是你去跟人拼生死,我只是去跟人谈事情。”   罗宛道:“他还有多长时间?”   应天长道:“也许三天,最多五天。”   玉环不会放过薛飞翎。纵使她已经成了一缕无主的幽魂。   薛飞翎体内重新醒来的红瑚已经钻进了他的心脏。他的眉间有一个极细的血点。   一往而深的情意要如何报答?玉环不可能报答。但是她也不会亏欠人任何东西。   罗宛道:“我们回去罢。”   应天长道:“你先回去。我还有一点点事情。”他不等罗宛开口,就说:“我想吃好友做的菜。嗯,尤其想吃清蒸鲂鱼。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鲂鱼。”   罗宛怔了一怔,不由笑道:“有什么鱼给你做什么鱼。”他深深看了应天长一眼,转身离开。   时值正午,暑热相催。应天长推开了小山楼半掩的门。内中仍旧空无一人。   他走到楼上。楼梯竟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所有的举动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跌坐在地的牧鹏云只看到游动的影子。他抬起头。   他突然像一座铁塔一样重新耸立了起来,眼中满是□□的仇恨之意。他的手也重新握住了刀。   “你还是那么想杀了我。”应天长说,摇了摇头。“甚至比杀罗宛都还要迫切。我相信这数年来,你做梦都是在杀我。而我也很明白为什么。当年挡在你身前的我,救下的不是你,而是他。”   牧鹏云嘶声道:“你们两人都该千刀万剐而死,但你比他更不能饶恕。”   “这无所谓。”应天长说。“你是罗宛心中梦魇的尽头。若杀了你,他就万劫不复。所以今天他放过了你。他已经不会再沉溺于悔恨和自责的折磨了。作为他的朋友,我非常欣慰看到这个场面。”   牧鹏云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着。   “悔恨?自责?”他连牙齿都因为极度的激动在打战。“你们两人都该!!!”他简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诅咒的词语。   “所以直到方才为止,我都很希望你好好的活着。”应天长自顾自的说。“但从现在开始,就不同了。牧门主,或者应该叫你于前辈;我是来杀你的。”   他抽出了琅玕剑。碧绿的剑身在阳光下闪烁着幽暗的光辉,像是最青翠的竹,最纯粹的玉,最狡黠的蛇。   “你的任务已经在方才完成了。但留你在世间,只会给他,和我,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所以,我是来杀你的。”   ☆、尾声      江上是濛濛细雨。渡船慢慢靠近了金山寺。   “大难不死,不去还个愿怎么行?”   说话的是个白衣青年。因为下雨,并不燥热,但他手里还是拿着一柄装腔作势的水墨荷花扇子。   旁边的黑衣刀者接茬道;“我竟不知你还会去求神拜佛。”游人陆续下船,他撑开一把纸伞,很容易的把两人都罩住。   应天长用扇子敲着手心笑道:“病急乱投医。你不知道,我当时仓皇逃窜,来到江边,遥遥看见这水中金山寺,就在心里求佛祖保佑,若能让我过了这关,吃斋茹素,散尽家财,怎么都好。现在既然灵验,当然要有所表示,从昨天起我就开始抄金刚经,每天一张,抄满一百张送人,也算是积德。”   罗宛道:“佛祖一定很后悔。”   应天长佯装生气道:“好友这话是想我死?”   罗宛道:“没有。你若真死了,我也……”   应天长霍然转过身,低声喝道:“好友,住嘴!”   罗宛并不分辩,将目光移开,看那一池莲叶。细雨如烟雾,将花瓣濯洗得越发清丽朦胧。四周金阁绮户,将碧山环抱其中。   良久,他终于开口说:“我知道你有很多想做的事,也许我终生也无法看透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但我本来已是个死人。我这条命是你的,心也是你的。只要你愿意,这短短百年之内,我永远是你的刀。我没有什么要等。我是只能如此。”   应天长耳边恍然响起牧鹏云临终时的话语。“你会毁了他的。他一定会毁在你手里。这把落雁刀!”   而他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在地下若还想等我,记得排个号。”   罗宛有些不满地拍了他一下。“你居然走神?”他简直要觉得委屈。   应天长回过神来笑道:“我只是在想,我可什么时候听过你讲这么长的话啊。”他随手往水中丢了一枚石子,将一片荷叶打的倾斜下去。“接下来你应该回洛阳去,好好的休息一下了。”   罗宛道:“你呢?”   应天长微笑道:“故人之约,不得不赴。”他见罗宛脸色一沉,又补充道:“冬至之日在长安等我。我有位朋友想介绍给你认识。”   罗宛道:“长安?什么朋友?”   应天长道:“风月琳琅阁。”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如大家所见,这像个坑……但这个故事总算完整的结束了 后续是有的。有缘再见。 感谢阅读。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